嚴苛的老師
不久后我就坐上了去德國的飛機，開始了六年留學生活，也就是日后這六年的海外學藝，對于我的一生都是至關重要的。和我同期去德國學美術的同學還有南京的蘇傳曦，也是學習版畫專業(yè)，后來又去一個余秉楠，他是學書籍設計藝術的。1955 年對于我來說真是重要的轉折點，一個窮困潦倒的窮人家的孩子，幸運地考上了大學，因成績優(yōu)秀又幸運地留校，同年8 月又被公派到德國留學六年。這簡直像夢一樣讓我不敢相信。當我到了德國，第一個念頭就是要更加努力學習，不荒廢一點時間。
我和南京來的蘇傳曦一起來到萊比錫藝術學院，這個學院有幾百年的歷史，名氣很大，集中了一批優(yōu)秀的藝術家、教育家任教，培養(yǎng)出很多頗有影響的大師。我進了版畫老師H. 馬約夫（HansMayer-Foreyt，1916—1981）教授的工作室，他是著名的油畫家、版畫家、設計家。那個時候萊比錫藝術學院是師生互選，雙方有權利互相選擇。而我們是被派來的，他有些看不起我們的，所以就顯得很不友好。他琢磨了一下說：“你們先畫張畫我看看，然后再說留不留下你們?！比缓筠D身走了。我和蘇傳曦就按照他的要求開始畫，畫的是素描，就是國內慣常的那套素描方法，我們都覺得畫得還是不錯的。誰知道第二天一見面馬約夫先生就說：“別在我這兒學習了，我培養(yǎng)不了你這樣的人才?！蔽乙宦犮铝恕Ｋ又f：“你們中華民族有那么好的東西不學，跑到德國學什么？你們學的蘇聯(lián)那一套，三大面五調子，公式化的藝術，這些皮毛的東西能趕上你們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嗎？莫名其妙跑到這兒來干什么？”這個德國人性格很直，說話一點彎子也不繞。
聽了馬約夫先生的話，我們當時很尷尬，也不知如何改變。我就說：“你給我們一點時間，我們自己改正。如果有效果，你就接著教我們?！彼恢每煞瘢洲D身走了。我就開始到處看藝術館，了解他們的藝術之因。那邊的博物館對學生免票，我有學校的證明。這些場館有文藝復興到當代的大師作品，油畫、版畫、水彩、素描各種形式的作品都有，真讓我開眼。再見到老師，我就說：“現(xiàn)在我們已經知道，原來素描也有那么多的風格和樣式，你能不能教我改變呢？”他回答：“你們有這種想法就對啦，先要忘記過去，從更科學的素描開始學起，不能照著自然物體抄，要有自己的想法。我問你，你準備多長時間改變？”我想了一想，回答他：“起碼得一年吧?！痹拕偝隹冢哪樕陀株幭聛?，說：“那太長了，你們要多畫，一天就要畫五六張甚至更多，盡快解決問題。否則，就回你的國家去，我不會教你們的。時間是多么寶貴，你們不怕浪費，我還怕呢，浪費時間是我最不能容忍的事情?！?p/>
馬約夫先生真是苛刻，甚至不通情理，一點人情世故也不懂，就這么對待外國留學生。我們很生氣。但是一想，出國不就是為了學習先進的知識嗎？又不是來享受生活或者搞關系的。我也發(fā)現(xiàn)，他自己就是這樣珍惜時間的，每天在自己的畫室畫畫，畫完之后再到教室看學生們的作業(yè)。于是，我們就開始試著不像以往那樣慢慢描畫面，盡可能快一點畫，而且不再顧及所畫畫面的細部，開始概括著表現(xiàn)對象。老師看到我的新作業(yè)，搖搖頭說：“有些好的苗頭，但是還遠遠不夠。告訴你吧，你不畫大量的素描，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如果按照你們在國內的畫法，最多一學期畫不到二十張素描，一年最多才畫四十多張，那你什么時候才能有飛躍？要多畫，只有這樣，你才能從大量的作業(yè)中悟到規(guī)律，找到自己的方法。而不是學我的畫法，和我畫的一個樣子，那樣仍然很糟糕?！蓖砩咸稍诖采纤恢X，我想他說得很對，沒有量的積累，怎么能改變質呢？第二天開始，我就與蘇傳曦加班加點，一天除了睡四五個小時的覺，其余時間都埋頭學習。畫室里的作業(yè)越來越多，但是我們并不敢懈怠。因為這個時候我們已經意識到，我們不僅自己要學好，學會素描藝術的科學方式，還要把這個理念帶回國。我們有了野心，要改變我國單一的素描教學體系，既區(qū)別于德國的方法，也區(qū)別于蘇聯(lián)的模式，我們要建立具有中國民族氣質的素描教學體系。
我有問題的時候，就打電話給老師的秘書，說好幾點鐘來見他。一見面，老師告訴我，只給半個小時的時間，多了沒有。也許是為了讓我有壓力，他對我很嚴厲，見面沒有禮節(jié)性的閑談，有話直說，公事公辦。他問：“你畫多少張了？”我有些緊張，說：“畫了不少，我挑出幾張稍微像樣的素描請你指點?！彼苡幸惶卓简瀯e人的辦法，說：“這樣吧，你自己說說，哪張最好？怎么個好法？哪張毛病最多？怎么個不好法？該怎么調整？”我只能硬著頭皮講自己的看法，也顧不了對錯了。他用眼睛盯著我，認真地聽，一點表情也沒有。我說完之后，他站起來去喝咖啡，然后講他的看法，諸如哪里畫得很好，哪里不對，應該怎么調整。臨走時他還囑咐我：“你要自己去鉆研，抓住素描的本質，多動腦筋。只有鉆進去，才知道那里的奧秘。計劃自己，路得自己走?！被氐浇淌遥揖椭匦庐?，不僅要求速度和數(shù)量，更重要的是領會老師的意圖，研究素描的本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