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龍村扶貧記》是聚焦廣西極度貧困村脫貧攻堅歷程的長篇紀實散文。廣西百色市凌云縣是國家級深度貧困縣,而泗城鎮(zhèn)后龍村是這其中的貧中之貧,貧困發(fā)生率達89.82%,貧困程度之深、貧困發(fā)生率之高位居廣西前列。本書以后龍村貧困群眾及基層扶貧干部為兩條線,一明一暗,交錯出現(xiàn),深層次展現(xiàn)貧困群眾與扶貧干部之間由陌生、防備、對峙到接受、融合、改變的脫貧歷程;以9個貧困家庭的9名貧困代表為書寫對象,羅南并非簡單概括其生活困境,而是深入了解他們的生活史、心靈史,全面呈現(xiàn)凌云縣后龍村背隴瑤民族獨具特色的日常生活,及在黨和國家的幫扶下,精神與物質(zhì)生活都得到了質(zhì)的飛越。真實反映了中共黨員在偉大的脫貧攻堅戰(zhàn)中發(fā)揮的中流砥柱的作用,為祖國的繁榮富強做出的巨大貢獻。
羅南,廣西凌云人,有小說、散文發(fā)表于《花城》《作家》《廣西文學(xué)》等羅南,廣西凌云人,壯族,自2015年起下鄉(xiāng)扶貧。有小說、散文發(fā)表于《作家》《花城》《民族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等刊物,著有散文集《穿過圩場》。《穿過圩場》入選全國少數(shù)民族重點扶持作品,獲第八屆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2020年入圍第十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初選名單。
目 錄
第一章 美 寶
第二章 然 魯
第三章 氏 努
第四章 小 蠻
第五章 瑪 襟
第六章 啟 芳
第七章 啟 和
第八章 九 銀
第九章 邁 囊
后 記 我們,他們
后 記
《他們,我們》
后龍村在山上,凌云縣城在山下,抬頭低頭間,便能看到彼此。我們常見村民穿著古老的服飾,扛著柴,赤著腳走下山道。我們常看見他們,卻從來不了解他們。這個背隴瑤聚居的村寨,是廣西最貧困的村之一,石漠化面積達92.6%,全村2269人中就有2038人是貧困人口。20年前,我曾無數(shù)次來到這里,攝影、采集民間歌謠;20年后,我又來到這里,跟著第一書記、駐村工作隊、村兩委,一遍遍走村串戶。那些從遙遠巴拉山遷徙而來的背隴瑤人,至今仍傳唱著《背隴瑤遷徙古歌》,蒼涼的歌調(diào),千百年后仍讓人動容。
我常想起2015年夏天,我們走村入戶,根據(jù)村民的財產(chǎn)打分,評定貧困戶。那時候,我并不知道未來會發(fā)生什么,也不知道,脫貧攻堅,這場歷史將會銘記的戰(zhàn)役,我們已經(jīng)參與。
那位我進村后最初接觸到的老人,六十多歲,耳朵聾了,怎么大聲說話都聽不見。他的妻在一旁講啊講,老人也一直講啊講,他獨自講他的,我的話他一句也聽不見。傍晚我回到家,收到他發(fā)來的手機短信,說他耳聾體病應(yīng)該享受低保,可村干不給,村干故意為難他。我很無措,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我能感覺到,他們信不過村干。那個時候,村干這個群體,我極少接觸,于我而言,他們是陌生的。
他們信不過的還有鄉(xiāng)鎮(zhèn)工作人員。我的聯(lián)系戶中,有一位老人得了大病,家里有四個讀書的孩子,日子過得沉甸甸的。我便想著幫他申請低保。低保需要聯(lián)系戶本人拿材料去辦理,同事開車下村時,我拜托他幫我把戶主載到鄉(xiāng)民政辦,這之前,我已聯(lián)系過民政辦主任,確定他在辦公室。那段時間,扶貧工作很重,幾乎每天都下村,辦公室常找不到人。下午我正忙著,那位戶主打來電話,怒氣沖沖的,說鄉(xiāng)里根本沒人上班,辦公室關(guān)著門。他罵了幾句粗話,是罵民政辦工作人員的。我感覺很受傷,仿佛他罵的是我。我知道他們根本不是他罵的那個樣子。
我說你先別亂罵,了解情況了再說。我打電話給民政辦主任,他說臨時接到任務(wù),下村了。主任的聲音里滿是疲憊,我又愧疚起來。那段時間,工作狀態(tài)常常是白天走村入戶,夜晚做材料,大家都很疲憊。我說,那我讓他明天再來。主任說,讓他稍等一下,我正趕回來,就快到了。
我又打電話給聯(lián)系戶,叫他多等一下。心里終是不平,便忍不住多說了幾句,叫他以后不要亂罵,先弄清楚情況再說。他很不好意思。我知道他沒有惡意,只是習(xí)慣性質(zhì)疑,那些粗話也不過是村人習(xí)慣,張嘴就來。我都能理解的,可我仍然覺得悲哀。我們常常無端被質(zhì)疑,被責(zé)罵,有時候根本不需要理由。我想,工作人員與群眾之間,一定有著誤會,我們都太缺乏溝通和對彼此的體恤。
不久后,低保辦下來了,B類低保,每人每月有265元補助,一家八口,一個月有兩千多元的低保金。這對一個貧困家庭來說,是一大筆錢。
那年秋天,我第一次走進另一戶聯(lián)系戶的家里,滿屋檐的黃豆蒿子,滿院子的黃豆蒿子,黃澄澄的,讓人看了心里溫暖莫名。那個眉目清秀的男孩子,乖巧安靜地偎在奶奶懷里,他仰著臉,白皙干凈。一直到他吃東西,露出一臉兇相和癡相,我才知道,那是一個腦癱兒。在秋天最富足的時候,我看到一個負重而行的家。
2016年,我有19戶聯(lián)系戶,2017年又調(diào)整為5戶。六年時間里,我?guī)头雎?lián)系過3個村二十幾戶人家。我看到很多很多刃——每一種凌厲都是刃,每一種柔弱都是刃,每一個人都是刃。他們將刃朝向我,讓我無力,可我知道,他們更無力。
六年里,我們扎在村里,我的同事,我的朋友,全都是幫扶干部。作為幫扶干部和后援單位負責(zé)人,我常和第一書記、駐村工作隊、村兩委在一起。村里的事順暢時,我們一起開心,村里的事不順暢時,我們一起被約談,被問責(zé)。我和他們共同經(jīng)歷著開心、難過、無奈、委屈。
那個無父無母、名叫阿近的男孩子,很多年前,就在山林里晃蕩了。我們見到他的時候,他17歲。他膽怯敏感,害怕見生人,在路上相遇,他會飛快爬上樹,抱著樹干一動不動,仿佛他閉上眼,我們就不存在,所有的傷害都不存在。嬸嬸把他關(guān)在房間里,他把東西全部打爛,破門而出。他是個精神病患者。救助他并不容易,縣里鎮(zhèn)里民政部門的工作人員、第一書記、駐村工作隊、村兩委,十幾個人,一大早就爬到山上去,費了很大勁才找到他,并把他送到市精神病院。我記得他蜷成一團,蹲在地上,驚恐地看著我們,像一只受傷從樹上摔下來的小鳥。我永遠忘不了那雙眼睛。
我有一戶聯(lián)系戶沒交城鄉(xiāng)居民基本醫(yī)療保險,村干告訴我,期限快過了,而我多少次去到村里,從不曾見過他們。醫(yī)療保險關(guān)系著一家人的健康保障,非常重要,拖延不起,我便掏錢幫他們墊付了。后來一個下著大雨的晚上,為著什么事,我們又去到村里,村干騎著摩托車,冒雨一戶一戶通知,他們便也冒雨,一戶一戶來了。那時候村里還沒有手機信號。我第一次看到他,那個清瘦的戶主。他說他會還我墊付的錢,我并不十分相信。后來我入戶時他又說了一次,還叫我留賬號給他,我沒留,因為我看到他的妻和三個孩子,全都紙片一樣單薄,仿佛吹一口氣就會飛走。那對單薄的夫婦有一天來到縣城,拿著現(xiàn)金,要還我錢,我收下了。我看到了他們的尊嚴。夫婦倆以趕騾子為生,早出晚歸,我曾看見他們一人騎著一頭騾子,在彎曲狹窄的山道上。
那個80后第一書記,滿頭白發(fā),他來到村里時,孩子剛剛一歲多。有一次扶貧督查組來督查,訪談時,他說起剛剛找到的那個輟學(xué)生,后來,督查組把這名輟學(xué)生當作問題,列進通報里??h教育保障專責(zé)小組領(lǐng)導(dǎo)來到村部約談我們時,年輕的第一書記委屈得眼淚盈眶。我很難過。
還有一位第一書記,百色市委組織部選派來的蘇勇力,北京大學(xué)研究生,在凌云駐扎了七年,從一個村到另一個村再到另一個村。在一個嚴冬的晚上,他下到村里召開群眾會議,發(fā)動大家發(fā)展油茶產(chǎn)業(yè)。散會時已是晚上十點,天黑路滑寒風(fēng)刺骨,他開著車走到半路,驀然發(fā)現(xiàn)車后尾隨著一輛摩托車,他知道那一定是隊長。他停下車,勸隊長返回,隊長仍一路尾隨護送。
這樣的點點滴滴還有很多,它們溫暖我們,感動我們。
脫貧攻堅是一項龐大繁重的工程,我沒有能力說清全部,甚至是一個縣抑或是一個村,我都沒有能力表述完整。兩不愁三保障,黨和國家給我們的任務(wù)就是這幾個字,卻是民生的全部。
我能感受到的是一群血肉豐滿的人,在我閑暇時,跳出來,跳出來,他們想要說話。而我也想要說話。
羅 南
2021年3月28日
《后龍村扶貧記》再現(xiàn)了背隴瑤艱難頑強的民族歷史,以及在黨的關(guān)懷下,整個村莊從基礎(chǔ)設(shè)施到思想觀念發(fā)生的翻天覆地變化,基層扶貧干部在扶貧工作中得到的洗禮和成長?,?、壯、漢三個民族的文化文明在這里碰撞、交匯、融合。
廣西凌云縣后龍村在過去是一個矛盾的存在,它離凌云縣城很近,站在村坳口,就能看到縣城街道上人來熙往,城里的聲音一波波傳遞到山上,傳進后龍村人的耳朵里,可他們并不為所動,仍然過著千百年前的生活,穿戴千百年前的服飾,按著千百年前族譜里的規(guī)矩過活。山下的縣城跟隨時代變遷,進入文明繁華的現(xiàn)代生活,而山上的村莊仍滯留在時光深處,過著封閉守舊貧困的生活。
后龍村全村2269人中就有2038人是貧困人口,貧困發(fā)生率居全區(qū)之首,是廣西最貧困的村。在脫貧攻堅戰(zhàn)中,后龍村貧困群眾與基層扶貧干部血肉相連,他們是如何與一個時代關(guān)聯(lián),又如何被時代所改變?全書以后龍村為書寫背景,從控輟保學(xué)、交通飲水、易地搬遷、危房改造、醫(yī)療保障等有關(guān)“兩不愁三保障”的領(lǐng)域,選擇具有典型事跡的9名貧困戶進行書寫,以個體的變化反映出一個村的變化,以一個村的變化反映出整個脫貧攻堅工作的成效,體現(xiàn)出一個黨員是一面旗幟,一個黨支部是一座堡壘的深刻意義。
美 寶
︱第一章︱
︱一︱
我知道羅夜,包括他的眼睛。那雙眼睛,在1995年的春天被異物進入——或許是一只小飛蟲,又或許是一粒沙塵,誰知道呢,沒有人能看得清這些突如其來的小東西。那個時候,羅夜彎著腰在地里種玉米,土很薄,稍不注意就會挖到石頭,閃出火星,震得人虎口發(fā)麻。如果運氣再壞一些,鋤頭還會因此卷了刃,或是缺一個口。當然,這種事除了羅夜,幾乎不會發(fā)生在別人身上。后龍村的人種這塊地,種了上千年,那些泥土和石頭早就長進記憶,變成肌膚上的紋理,他們只需掄起鋤頭,就能恰到好處地鋤開一個坑,點種下三兩粒種子。
羅夜伸出一只手揉眼睛的時候,并沒有想到,一個多月后,他的雙眼會看不見。他以為像往常一樣,那異物會跟著淚水自己掉出來。羅夜一連揉了幾天,異物卻像是長出根須,從他的一只眼睛攀爬到另一只眼睛。羅夜只覺得雙眼越來越痛,淚水越流越多,眼睛之外的東西越來越模糊,直到有一天,他的眼前只剩下大片大片的黑暗。羅夜從沒想過去醫(yī)院,在后龍村,誰會因為一只小飛蟲,或一粒沙塵掉進眼睛跑去醫(yī)院呢,比這更大的病痛都沒人會去。
我來到后龍村的時候,正是春天,羅夜坐在家門前,對著一棵李子樹發(fā)呆,星星點點的花蕾從他跟前的樹干爬過,粉粉白白地開了一樹。走近了,才看到兩只鳥籠,掛在樹枝上,兩只畫眉鳥在籠子里上下跳躍,這只鳥叫一聲,那只鳥應(yīng)一聲。
村支書然魯說,這是縣文聯(lián)主席羅南,你的幫扶干部。羅夜轉(zhuǎn)過頭,癡望著不知什么地方。也許是人太多,他捕捉不到一個陌生人的氣息。我走近,抓起他的手,放到我手上,說,我是羅南,我就在你面前呢。羅夜說,哦,原來是你呀。他的眼睛像在望著我,又像是在望著我身后不知處的遠方。其實我知道他什么都看不見,既看不見我,也看不見遠方。只是,此后,我的聲音將代替我的五官,出現(xiàn)在他的黑暗里。
美寶不在家,她養(yǎng)的雞在我們腳邊旁若無人地走來走去,一只公雞,四只母雞,全都是鮮亮得惹眼的毛色。三只小奶狗被攔在屋里,兩只前爪不停地刨著一尺來高的門檻,朝我們嗚嗚叫。我們坐在李子樹下聊天,聊他的兩個兒子,聊美寶。羅夜的聲音很響,打到樹上,雪白的李子花紛紛揚揚落下。其實是風(fēng),只不過他聲音太大,讓人感覺花是被他打落的。
羅夜的兩個兒子,如一和如二, 一個在廣東打工,一個在縣里讀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校,美寶忙著家里的土地和山林,早出晚歸,因此,這個家大部分時間,便只有羅夜一個人待著。羅夜說,以前一天很短,都不夠上山追一只畫眉鳥,現(xiàn)在一天很長,總像是怎么用也用不完。沒有了眼睛,羅夜的日子便只剩下等了,等著上午過去,等著下午過去,等著美寶從山上回來。
沒有人知道,羅夜內(nèi)心里的惶恐。黑暗是羅夜一個人的黑暗,沒有人能代替得了他。人們只是漸漸習(xí)慣羅夜變成一個瞎子,又漸漸習(xí)慣這個瞎子會熟練做飯菜——他甚至能把豬菜,砍得比他明眼時還要細碎均勻。
羅夜說話的時候,臉一直仰著,那雙沒有光澤的眼越過我們頭頂,落到高高的李子樹上。那是牛心李,他們家豬圈后面還有幾棵,等到六月份果子成熟,美寶就會打下來,背到縣城賣,只是掛果不多,頂不上數(shù)的。
羅夜一遍又一遍訴說日子的艱難,那些生活刺向他的刃,他都要說給他的幫扶干部聽。我自然是知道這些的,來之前我就做足了功課,我還詳細知道這個村子其他四戶人家的事,他們都是我的聯(lián)系戶。盡管有備而來,羅夜的話仍讓我感覺壓抑,那是一種很深的壓迫感,仿佛他將許許多多的刃砌成墻,然后站到一旁等著看我如何將墻推倒。羅夜想立馬得到答案,那些肯定或否定的答案,此時此刻就要從我嘴里說出來。我有些無措,無法掩飾那些刃帶給我的無力感,也不知道用什么語言去接上他的話,只好沉默著。
然魯坐在一旁,低頭抽煙桿。他雙頰一陷,煙霧從嘴里噴出來,彌漫到臉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蛟S,他根本就沒有表情。這個村子,他看了60多年,還有什么刃是他看不到的?那些年長于他的人慢慢故去,那些年少于他的人慢慢長大,所有的人和事,像韭菜,一茬接著一茬,在他眼前枯萎或生發(fā)。他太熟悉這里了,我甚至懷疑,他能清晰數(shù)出每個人身上的疤痕來歷。
我已經(jīng)有十來年沒見到然魯了。有一段時間,我?guī)缀跆焯焱遗?,他母親,88歲的瑪襟,會唱最古老的背隴瑤遷徙歌?!蚁矚g這些東西,深藏在層層疊疊時光之下的民間文化,最古老的歌謠,最古老的傳說,最古老的習(xí)俗,它們暗藏著一個民族前世今生的密碼,從一代又一代人的嘴里流出來,讓我癡迷?,斀蠛腿霍斠粯?,走到哪兒都帶著煙桿,摩擦得油亮光滑的黃銅煙嘴,讓人輕易就跌進時光深處。
幾天前,我在村部見到然魯,他笑瞇瞇地說,你的村也在這里呀。我們都喜歡把各自聯(lián)系的村稱為“我的村”。能和然魯同一個村,我很開心。然魯爬坡快得像兔子,我們一起進山走訪貧困戶時,他常常越過我,三下兩下跳到坡頂,然后坐到一塊大石頭上,吸著煙桿等我。然魯?shù)哪_步慢不下來,他沒法像我們,一步一步踩著石頭走。這些石頭他走了60多年,便像是嵌進腳板里,根本慢不下來?!覀儯@里指的是后龍村的后援單位、第一書記、駐村工作隊、村兩委,我們是一個整體,后龍村是我們的村。我們常常翻山越嶺,走村串戶,遍訪全村24個自然屯,住房、飲水、教育、醫(yī)療、交通、產(chǎn)業(yè),我們篩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漏掉了什么,錯過了什么。
然魯?shù)脑挘查g消解我與他之間中斷的十幾年光陰,仿佛我們昨天剛見過面,瑪襟還站在家門前朝我微笑。
我們又聊起美寶,這個時候,似乎除了美寶就沒有什么能聊的了。我對羅夜說,你還好,討得那么好的老婆。他便哧哧地笑,說,她結(jié)扎了呀,跑出去也沒人要了。我的心被刺了一下,一個模糊的女人身影,倏地從我腦里閃過,那是美寶。
在羅夜眼里,這個做了節(jié)育手術(shù)的女人,就像被剪了翅膀的鳥兒,再也飛不出他的家門,喏,就像籠子里那兩只畫眉鳥,山高水遠,再也跟它們沒有關(guān)系了。
然魯把煙桿往鞋跟敲敲,抖出殘余的煙渣,慢條斯理地說,那是人家良心好,結(jié)扎就沒人要啦?大把想討老婆卻沒討到的人。羅夜便閉上嘴,不再說話。
我看出來了,羅夜有些怕然魯。后來才知道,原來美寶是然魯?shù)拿妹谩?p/>
在這之前,我曾無數(shù)次進出后龍村,從沒留意過那么多的刃,那時候太年輕,目光忙碌,看不見粗糲的東西,等到臉龐終于不再青蔥,身旁的熱鬧日漸稀疏,目光開始沉靜下來,這才看到許多過去不曾看見的柔軟和堅硬。
凌云縣是國家級深度貧困縣,而后龍村是其中的貧中之貧,全村2269人中就有2038人是貧困人口,貧困發(fā)生率居廣西全區(qū)之首,是廣西最貧困的村之一?!@是看數(shù)據(jù)對比之后才知道的,就像小時候天天吃玉米,有一天鄰居家給了一碗大米,才知道玉米比大米硬了那么多??h委書記伍奕蓉說,我們啃的是塊最硬的骨頭,拿得下后龍村,就沒有什么是拿不下的了。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從2015年開始,扶貧工作就跟以往不一樣了。只是當時我仍懵懂,盡管和同事們一次次走村串寨,入戶實地調(diào)查農(nóng)戶的生活狀況,卻沒意識到,扶貧工作已從“大水漫灌”變成“精準滴灌”——這兩個詞,在后來的新聞報道里常見到,而我們使用更多的是“精準”:精準識別,精準幫扶,精準脫貧。
真正意識到扶貧工作的不同是在2016年,那年春天,全縣每一位干部職工都有了自己的幫扶聯(lián)系戶。伍奕蓉書記和莫庸縣長,更是把自己的聯(lián)系點放到最貧困最艱苦的地方。
像鋪開一張密實的網(wǎng),縣委常委領(lǐng)導(dǎo)包鄉(xiāng)鎮(zhèn)、縣領(lǐng)導(dǎo)包貧困村,中、區(qū)、市、縣直128個單位與全縣105個行政村結(jié)成幫扶對子,5952名領(lǐng)導(dǎo)干部職工與全縣17022戶建檔立卡貧困戶結(jié)成幫扶對子?!h四家班子、鄉(xiāng)鎮(zhèn)、后援單位、第一書記、駐村工作隊、村兩委、幫扶干部,層層覆蓋到每一個村落。在書記縣長越擰越緊的發(fā)條里,我們能清晰體會到:精準,它的另一層含義,是絕不漏掉一個貧困戶。
伍書記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就坐在會議室最后一排,我的周圍和前面是全縣95個后援單位的負責(zé)人,更前面是16個脫貧攻堅戰(zhàn)指揮部專責(zé)小組組長,還有全縣57個貧困村的駐村第一書記。——那都是些青蔥的面孔。我的目光望向窗外,木棉花從幾幢樓房中間伸出來,一直燃燒進我眼里。我突然想起瑪襟,她坐在火塘邊給我唱《背隴瑤遷徙古歌》,火焰伸出紅舌頭,舔得屋子里暖烘烘的?,斀蟮难劬﹂L久停留在那些紅舌頭上,隨后微微一瞇,蒼涼的歌聲就從嘴里流出來,變成一條長長的河流,奔向她的族人最初來時的地方?,斀髲膩碚f不清那個地方,她只知道那個名叫巴拉山的故鄉(xiāng)很遙遠。她的族人從那里出發(fā),攀過許多座山,穿過許多條河,他們朝著東南方向一路行走,沿途不斷有人停下來,變成一粒種子,播種到地上,很多年后,從巴拉山朝東南方向,一路都有背隴瑤人?,斀蟮南茸嬉恢弊咭恢弊?,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年,有一次,他們乘坐的船被風(fēng)浪打翻,差點葬身海底,后來,是一個名叫美寶的姑娘救了他們。
后龍村有許多名叫美寶的姑娘,也許《背隴瑤遷徙古歌》流經(jīng)的地方,都有許多名叫美寶的姑娘,就像春風(fēng)吹過之處,春雨灑落之處,樹木抽發(fā)出來的枝芽。
︱二︱
我到羅夜家門前時,已是晚上九點多,雨在我身后下得聲嘶力竭。進入五月,凌云的天氣變得不可捉摸起來,雨會突然到來,突然離去。就像今晚,原先一點下雨的跡象都沒有,等到我們的車輛行駛到半路,雨便不依不饒地下了起來。羅夜聽見我拍門喊他的名字,在屋里說,是羅南來了。我聽見一陣腳步聲,有人來開門,然后就看到了美寶。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美寶。
羅夜坐在飯桌前,端著一只碗,不時抿一口。我聞到是酒。他說,你吃飯呀?我說,吃呀,正餓著呢。便一屁股坐到桌邊。我是真的餓了,晚上八點多,我還在辦公室加班,同屬后援單位的法院小楊打電話說,他們要下村了,我便關(guān)了電腦,飛奔下去跟他們會合。幾乎每一次下村,我都蹭他們的車——有時候是小轎車,有時候是摩托車。我們從崎嶇的山路穿過,天氣晴好時,就會看到繁星,從我們頭頂漫無邊際地鋪展開去。
白天的后龍村是空的,村子里只稀稀落落走動一些老人和孩子。那些壯年的男人女人,像候鳥,飛向全國各地,分散進工廠或工地里,只在過年那幾天才飛回來稍做停留。沒有離開的壯年男女,則潛進山里,打理祖上留下來的單薄土地,只有天落黑,才會轉(zhuǎn)回家來,因此,我們大多在晚上進村。
美寶顯然沒料到我會真吃,她站立不動,搓著雙手,為難地說,飯菜是早上剩下的,剩得多,晚上就沒煮新的了。美寶身上帶著很重的濕氣,像是剛剛從屋外走進來。
我說,沒事沒事,有得吃就不錯了。美寶便幫我盛飯,很大的碗,很冒的飯,堆得像山。羅夜面前的湯碗里漂著三塊白晃晃的肥肉,美寶把它們撈上來,全放到我碗里。我望望羅夜,美寶說,他吃過了。羅夜便說,你吃你吃,我吃過了。羅夜又說,你喝酒吧?我嚇了一跳,連忙說,我不喝的,我過敏。羅夜便哈哈笑。
我是真的怕了后龍村的酒。上個月,我們?nèi)ゴ謇锲赵L,天已黑了,我們打著手電筒,每走到一戶人家,主人家就提來一塑料壺的玉米酒,也許是20斤裝的吧,倒進一只大碗里。他們杵在門口,說很多很多的話,那么多理由,讓人覺得不喝下那碗酒,就沒有臉走進這個家的門。海大的碗,看得人眼睛痛。劉貴禮說,這是后龍村的習(xí)俗,要進這個家,先得過一碗酒。劉貴禮是縣法院選派的駐村工作隊隊員,他在村里待很久了,知道這些。
我想起有一次在然魯家,男人們坐到桌邊便不動了,酒從中午喝到晚上,喝到高興時,還走到路邊,每看到一個打這路過的人,都要拉進來一起喝。一桌的男人坐在一起,也不像漢族人那樣大聲夸氣地猜碼,而是漫無邊際地聊天,一堆話趕出另一堆話,酒便一碗碗灌下肚。我坐到一旁,看著一碗又一碗酒被他們喝光又被他們倒?jié)M,只覺得時間無比漫長。瑪襟說,你也喝,我同你喝。我笑著搖頭,她便也笑。她一定還記得我剛來她家時,然魯也是這樣,端著一碗酒杵在門口,我喝下那碗酒后,蹲在地上,哭得一塌糊涂。那時候真年輕呀,第一次進瑤寨,就被酒嚇到現(xiàn)在。
背隴瑤的男人女人幾乎都會喝酒,瑪襟說,那是因為山里濕氣重呀,林子里毒蛇猛獸又那么多,背隴瑤先祖從遙遠的巴拉山遷徙而來,攀過那么多高山,鉆過那么多密林,酒是不能離身的。
沒有然魯在身邊,羅夜顯然放松了很多,他喝著酒,刺咧咧地說話。羅夜的話很多,一句攀著一句,密匝匝地將人纏進去。美寶坐在一旁編背篼,不時一眼一眼地望向我們。這個50來歲的女人,笑容羞澀,她顯然是拘謹?shù)?,每望過去一眼,都看到她僵著身子,將腰彎成一張弓。竹篾在她面前,已長成背篼最初的樣子,她雙手來回穿梭,竹篾便一圈圈長上來。她身上翠綠色的斜襟上衣很打眼,三道色彩斑斕的闌干1從衣領(lǐng)處曲折鑲嵌到前襟、袖口,碩大的銀圈耳環(huán)吊下碩大的塑料紅圈,再吊下紅黃藍綠紫小珠子串成的流蘇,在臉側(cè)一晃一晃的,兩只粗重的手鐲疊戴在腕間,不時咣啷碰擊輕響。這樣的裝束其實是古老的,我看過一本記載有背隴瑤的書,民國十八年(1929)出版的《廣西凌云瑤人調(diào)查報告》,國立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xué)研究所的幾個專家,從北京千里迢迢來,在后龍村待了三天三夜,拍攝下不少照片,近百年之前的裝束,和美寶身上的一模一樣。這些服飾穿在美寶身上也真是好看,她本來就是一個眉眼周正的女人。
時間仿佛是靜止的,在后龍村,每一眼都能看到時光被凝固的細節(jié),就像置身在城市的車水馬龍間,一個人從熙攘的人群中穿過,那身絢麗的古老服飾會讓人在某一個瞬間恍惚。凌云人倒是不覺得奇怪,千百年來,壯族人瑤族人漢族人聚居在一起,早就看慣了堆積在彼此身上的斑駁時光。
美寶很少說話,她的話像是被羅夜包攬了。羅夜有很多很多愿望,每一個都很遙遠,而美寶的愿望只有一個,她希望家里的房子能推倒重建,隔壁小叔子家已經(jīng)開始建第二層了,她也想有一個兩層的房子。
美寶的家很窄,抬眼就撞到墻,一盞15瓦的節(jié)能燈很隨意地掛在墻上,像是暫時擱在那里,隨時準備挪走。燈光很拘謹?shù)貜膲ι蟽A瀉下來,三尺之內(nèi)是亮的,之外便漸次暗下來。羅夜一定看不到這盞燈,也看不到堆碼在墻角的玉米,蜘蛛網(wǎng)從屋梁長長短短地懸下來,一年年積滿灰塵。房子是他失明后建起來的,是在某一次茅草房改造中政府幫建的。他想象不出這些細節(jié),他也想象不出如一和如二的容顏,他的記憶里,只有20多年前那間用三根木丫叉起來的茅草棚和如一拖著長鼻涕,在屋里哭鬧的樣子。
所有的細節(jié)都是美寶一個人的。如一已經(jīng)20多歲了,她想給兒子建一個婚房。其實美寶并不知道,如一的身邊是不是已經(jīng)有那么一位姑娘。對于如一,她知道的并不多,她甚至說不清如一待在哪座城市。他換工換得太快了,她好不容易記住一座城市的名字,他又換到另一座城市,因此,那些城市的名字便也疊在一起,在她心里模糊著。如一不喜歡說話,他不像如二,什么事都愿意跟她說。美寶覺得,如一像風(fēng),抓不住,他要回來便回來了,他要離去便離去了,她管不了他?!F(xiàn)在的年輕人,又有多少個是父母管得了的呢?他們不像她那輩人了,生活的樣子早在千百年前就定下來,每個人都照著族規(guī),一年年過下去。
很小的時候,美寶就知道她長大后要嫁給羅夜,這是族規(guī),背隴瑤先祖從皇門遷徙到巴拉山之前就定下來的規(guī)矩,千百年來,從未改變。娘親舅大,背隴瑤的姑娘長大了,是要有一個嫁到舅舅家做媳婦的,不論舅舅家的孩子是瞎子聾子還是啞巴。
羅夜當然不是瞎子聾子啞巴,相反,羅夜長得還蠻好看。他手巧,編鳥籠編雀套,整個后龍村除了盤卡屯的邁囊,沒有人能比得上他。羅夜只是不喜歡種地,不喜歡自己像一枚釘子,被長久地固定在土地里。他的雙腳是用來奔跑的,在山林里,追著畫眉鳥,翻過一座又一座山,或是追著馬蜂,穿過一片又一片樹林。
現(xiàn)在,再也沒有誰人家的姑娘會嫁到舅舅家了,后龍村倒是來了很多外地姑娘,湖南、湖北、四川、貴州、重慶,后龍村的小伙子飛得有多遠,就能從多遠的地方帶回來一個姑娘。這些姑娘跟著小伙子來到后龍村,有些來了便留下了,有些來了又悄悄離開,丟下一個或幾個半大的孩子,尾巴一樣黏著阿黛阿婭2。美寶覺得,她未來的兒媳婦多半也是外地的,如一在外頭打工那么多年,也該認識很多外地姑娘吧。她要建一個房子,等著這個外地姑娘到來。
美寶不斷重復(fù)她的愿望,我一遍遍解釋,說房子的事,我已收集好材料,正幫她申報危房改造補助,過段時間就會有批復(fù),美寶仿佛沒聽懂,仍一遍遍重復(fù)自己的話。也許,她只是陷在自己的假想中,自己與自己對話。
美寶的漢話很硬,像后龍村遍地裸露的石頭,一個字一個字堅硬地往外蹦,她的舌頭總不能及時拐過彎來,在說另一種語言時,藏在舌頭底下的背隴瑤母語憋不住,倒先露了出來。這些還沒來得及養(yǎng)熟的語言,一路跌跌撞撞,抵達我這里時,總會漏掉一些東西。而我說話時,美寶總是先微微一愣,然后才用最簡短的字詞回答,想不起怎么回答時,便只是羞澀地笑。我很懷疑,我的語言,在抵達美寶那里時,會不會也漏掉了什么東西。我與美寶,一個壯族人和一個瑤族人,攀過漢族人的語言,才能抵達彼此,這一路的山長水遠,總會漏掉些什么的。我試探著說起壯話,美寶松了一口氣,像是卸下重擔,笑說,你講壯話,我就聽得懂了。
每一次下村,我們大多是為著一項政策來,國家對于貧困群眾的優(yōu)惠政策有很多,教育、住房、醫(yī)療、交通、水電,等等,幾乎涵蓋生活的全部。我們每下一次村,一條惠民政策就會在我們嘴里千轉(zhuǎn)百回一次。我跟美寶說雨露計劃,她只嗯嗯應(yīng)答,我猜她多半聽不懂。聽不懂也沒關(guān)系,美寶知道雨露計劃是一項惠民政策,知道如二讀技校,國家每年有3000元的補助金就行。
材料要得很細,我都已收集整理好了,有羅夜的身份證,銀行賬號,如二的學(xué)籍號,就差戶主在表格里簽字了。羅夜和美寶都不識字,他們沒上過學(xué)。美寶鄭重其事地伸出食指,在表格里按下一個鮮紅的指印。美寶的手很重——拿慣了鋤頭的手都重,她無名指和中指戴著的戒指,年深日久,已經(jīng)長進肌膚里。
屋外的雨變細起來時,羅夜的舌頭也被玉米酒泡硬了,他的話開始拖起了長尾巴。美寶抬頭看看我,又看看羅夜,很難為情的樣子,我猜,她不愿意讓我看到羅夜醉酒。羅夜的話卻飄遠了,遠到幾十年前,他的雙腿還能在山林里輕盈奔跑。他說,那只畫眉鳥他差點點就捉得了,那只鳥叫得多好呀,比邁囊那只叫聲清亮多了,只可惜這眼睛后來不成了。
羅夜的語氣平淡,美寶的表情平淡,關(guān)于失去眼睛這件事,畢竟過去很多年了。
這只畫眉鳥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在羅夜漆黑的上空撲棱棱飛過,羅夜浸泡過酒的眼睛,能看到它的俏麗身影,就在離他三四步遠的地方。美寶沒有搭話,一只鳥,反反復(fù)復(fù)聽了幾十年,便也聽明白了,羅夜并不在意她有沒有在聽,羅夜在意的只是把話說出來。竹篾在她手指間飛快穿插,一個背篼很快就長了出來。我想起第一次見到羅夜,他那聲哧哧的笑,可是美寶,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個因為結(jié)扎,而不得不滯留在這個家的女人。
羅夜的臉在燃燒,聲音在燃燒,他的表情動作里,分明能看到酒在狂奔。我有些擔心,那些讓人灼燒的液體,會讓羅夜失控。我見過太多喝酒失控的人,他們掀起的風(fēng)暴讓我害怕。
美寶的表情平靜,或許她早看慣了風(fēng)暴,也或許根本就沒有風(fēng)暴。此時,夜是寧靜的,我的心從高處落下來,便也覺得屋子里暖了起來。
︱三︱
羅夜的雙腿還能自由奔跑的時候,后龍山還是蔥蔥郁郁的,滿坡滿眼的綠,一人合抱粗的樹,兩人合抱粗的樹,從石縫里長出來,沖向天空,根的須抓住每一個縫隙,奮力攀爬,在裸露的巖石上盤根錯節(jié)。土地仍然是單薄的,灰色的石頭從地底長出來,像春天雨后的筍。那么多石頭,真讓人疑心,人們腳底踩著的,是一只龐大的、會源源不斷生出石頭的怪物。
瘠薄的土地只能種玉米和小米蕎麥,還有紅薯南瓜黃豆豇豆飯豆火麻芝麻,這些不挑剔的作物,刨開一個坑,丟一把糞,丟幾粒種子,就會從地里長出來。土薄,作物也長得瘦,喂不飽后龍村的人,一年里便有三四個月是饑荒的。
好在有后龍山。
羅夜的父親還活著時,后龍村的男人經(jīng)常結(jié)伴到山上打獵,野獸的蹤跡一旦被人發(fā)現(xiàn),全寨的男人就帶上獵狗,背上火銃上山追趕,他們扛著獵物下山時,整個寨子便像過了一個年。男人們在寬敞的地方給獵物開膛破肚,女人們在一旁洗洗刷刷,孩子們在忙碌的人群中鉆進鉆出,尖叫著奔跑嬉鬧,那一晚就連空氣也流淌著歡樂,肉的香味和人們的笑聲,彌漫在后龍村上空,久久不散。
這都是羅夜小時候的記憶了,等到羅夜的雙腿,能夠風(fēng)一樣在山林里奔跑,這些野獸已經(jīng)很少見到蹤跡,林子里常出沒的是野雞、野貓、松鼠等小動物。羅夜會安套子,設(shè)陷阱,這些機靈鬼經(jīng)過,總難避開機關(guān),偏偏羅夜不稀罕,他只稀罕畫眉鳥。
瑪襟說,先祖?zhèn)冞€在皇門居住時,玉皇大帝讓他們?nèi)ト〗?jīng)書,在途中,先祖被一只畫眉鳥迷住,他們追趕那只鳥,翻過一座又一座山,追了幾天幾夜,把取經(jīng)書的事給忘了,導(dǎo)致背隴瑤沒有自己的文字。先祖?zhèn)兒茏载?zé),畫眉鳥說,莫傷心,莫難過,沒文字,勤干活,糧食多。果然,很多年里,背隴瑤的糧食年年豐收。
羅夜喜歡聽瑪襟講先祖的事,那只害背隴瑤沒文字的畫眉鳥,讓他感覺神秘和向往。羅夜的父親從山上捉回很多畫眉鳥,那些鳥掛在屋檐下,一長排一長排的,整天在籠子里唱唱跳跳,羅夜就連做夢,耳朵里都是它們清亮的叫聲。瑪襟常帶然魯來玩,兩個男孩子蹲在鳥籠前,高興時就哈哈笑,不高興時就打起來。
羅夜從小就跟父親學(xué)編鳥籠,制作捕鳥工具,他會用馬尾巴毛,編成一排一排的套,放在小竹圈里,隨時掛在腰間。捕畫眉鳥時,把套安在它常棲息的地方,或是有野果的樹上,然后躲在樹林里守候。一旦畫眉鳥被套住,他立刻跑去,解套取鳥,裝進籠里,拿回家養(yǎng)。到了正月,就提著鳥籠,一個寨子一個寨子地逛過去,到處找人斗鳥。
時間是不存在的,無所謂更長或更短,追一只畫眉鳥,隨便鉆進哪個山洞,蜷起身子打個盹,三天兩天便過去了。羅夜不在意打的野物是多是少,只要能待在山里,他便是喜歡的。山是羅夜的山,在那里,他的雙腿會飛起來,心也會飛起來。
沒嫁給羅夜時,美寶就知道羅夜是這個樣子,因此,當羅夜在深林中奔跑,美寶就一個人對付生活。地養(yǎng)不活人,大家都往山里鉆,美寶也鉆。山里有金銀花、山豆根、牛大力、山烏龜、十大功勞等藥材。美寶打下它們,背回家,攤在地上,幾場風(fēng)幾場陽光后,藥材便干透了,等到趕圩天,背下山,送到收購站賣。后龍山的藥材一年比一年難找,藥材長不過人呀,人一天天來,一撥撥來,將它們連根挖走,它們便一步步往后退,從山腳,退到山半腰,退到山頂,退到無路可退,只好遁起來,讓人找不到。找不到藥材,人們就去砍柴,后龍山有的是樹,大大小小的樹,砍倒在地,晾上一段時間,就變成柴了。那個時候,沒有人去想,樹有一天也會砍完,很多年后,蔥蔥郁郁的后龍山變得光禿禿的,只爬著些低矮的灌木叢。
美寶把柴剔整齊,破開,用又韌又硬又粗的牛奶奶藤綁成一捆捆的,背下山,賣給那些縣城人,他們煮飯做菜,或是開飯店開粉攤都需要柴。
縣城很近,站在后龍村坳口,就能看到街道上人群熙攘,他們的聲音像煮沸的水,一波波傳遞到山上,糊成一團。美寶砍柴累了的時候,就坐在石頭上,在山底那堆高矮不等的建筑里找市場和收購站,那兩個地方她常去??h城里的壯族婦女喜歡買美寶的柴,因為美寶總能將柴捆綁得扁扁平平的,看起來很好看。
羅夜不鉆山林的時候,就和美寶一起去縣城趕圩。七天一次圩,家里的鹽要買,火油要買,針頭線腦要買,羅夜的酒更要買。美寶背柴,羅夜扛柴,兩個人沿著狹窄的山道往下走。路很陡,像垂下的繩,卻又很拐,羅夜將柴在肩上換了又換,左肩右肩,左肩右肩,那些曲曲拐拐的地段就過去了。他力氣大,近百斤的柴,在他肩上像棉花。美寶跟在后面,紅樹皮編織的繩帶托起柴的底部,另一頭系在她額頭上,柴高高地立起身子,像是她身后長出來的。荊棘從路兩旁伸過來,不時鉤人的衣褲和手腳,這些荊棘年年砍,年年長,憋著一股倔勁。倒是硬的石頭磨不過人,變得越來越柔軟,一輩輩后龍村人打它身上踩過,石頭的棱角慢慢消去,變得圓潤光滑起來,光著腳踩在上面,還很舒服,只是下雨天,特別容易摔倒。羅夜的步子穩(wěn)健,粗糙寬厚的光腳丫子,飛快地點過那些石塊,小腿上暴起的青筋便像是在張牙舞爪。嫁給羅夜,美寶是喜歡的,可然魯不喜歡,然魯說羅夜懶。
賣完柴,又將攢了好幾個圩日的藥材拿到收購站賣,美寶買了鹽,又買了火油——家里火油已斷幾天了,燈點不上,美寶晚上打草鞋,只能就著火塘里的光。該買的東西都買了,才和羅夜坐到粉攤前吃米粉,她和羅夜都喜歡吃米粉,壯族人能將米粉蒸得綿扯扯的,很有韌勁,幾乎每次趕圩,只要柴賣得好,她都想去吃一碗。
羅夜買了酒,就著米粉慢慢喝,幾碗下肚,腳步就蹣跚了。美寶跟在他后面,看著他的腳步越來越飄忽,路在他腳下,變成蛇,屈曲著身子匍匐爬行。走到后龍山腳,在幾叢竹子下,羅夜再也走不動了,他躺在地上,幾乎沒出一聲,就睡著了。美寶坐在一旁,看著天色暗下來,看著月亮升上來,也不急,再沒什么事,比等羅夜醒來,一起結(jié)伴回家更重要的了。
美寶習(xí)慣了。從嫁給羅夜那天起,她便這樣,像是在隨時隨地等著他醒來。瑪襟說,背隴瑤的女人都這樣呀,當年,先祖?zhèn)儚陌屠竭w來時,女人們就一路在等,她們的男人在酒中睡去,又在酒中醒來。
很多事,多年后再提起,一切風(fēng)輕云淡,似乎所有的溫暖和寒冷都已遠去,可日子是一天一天過下來的呀,那么多的苦,還真想不起是怎么熬過來的?,F(xiàn)在的背隴瑤姑娘,再也沒有人愿意,等一個隨時會醉倒在地的男人醒來?,F(xiàn)在的年輕人,到底與她那輩人不一樣了。
︱四︱
沒有人知道,那一晚,羅夜為什么要爬上樓頂。他們家第二層剛砌到一人來高,墻朝著天空,高高低低地敞開著,也許再過幾天,就可以喊村里的人一起來幫忙倒天面封頂了。
羅夜的弟弟從廣東回來,他長年在外打工,難得回來一次,兩家人便坐到一起喝酒。羅夜的臉在燃燒,弟弟的臉也在燃燒,酒的熱浪,從每個人的臉上翻過,一波波在窄小的空間里滾動。羅夜站起來,說要去小便,就往后門走。后門有廁所,也有樓梯,誰都不在意,家是羅夜的家,他熟悉每一個角落。
大家聽見門外有聲響,震得人心發(fā)慌,走出去一看,卻是羅夜。黑暗中,羅夜躺在地上,像是平時喝醉后睡著的樣子,血從他腦后流出來,蛇一般張皇奔逃。
我來到美寶家時,距離羅夜從樓上摔下來,已經(jīng)過去十來天了。十來天,已是另一個世界。那棵牛心李樹下,空蕩蕩的,少了羅夜在發(fā)呆,畫眉鳥的啾鳴便也生出幾分惆悵來。美寶從屋里拿出凳子,和我并排坐在樹下,我把慰問金遞到她手里,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便一眼一眼望向樹梢。這種時候是應(yīng)該談?wù)劻_夜的,可有關(guān)羅夜的每一個詞,此時此刻,似乎都帶著刀子。
已是六月,牛心李從葉子下露出來,顏色明麗。這兩年,城里人的嘴越來越刁,牛心李便金貴起來,每年樹還沒開花,果就先被人定購了。凌云牛心李獲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部農(nóng)產(chǎn)品地理標志認證后,更是有市無價,就連凌云人也很難吃到。
我一直以為牛心李很尋常,農(nóng)人隨手種在房前屋后,牛心李便肥肥壯壯地長起來,其實并不是。這是一種挑剔的樹。然魯試過把牛心李移到別處種,牛心李要么光長樹不結(jié)果,要么結(jié)出又小又澀的果。然魯說,這是一種黏人的樹呀,它就喜歡離人近的地方,要聞著人的氣才能長,移到別的地方,它就結(jié)不出好吃的果子來。從部隊復(fù)員回來后,然魯就做了后龍村村支書,幾十年里,他無時不在操心,可有什么辦法呀,除非后龍村的石頭全都變成金子,或是像加尤鎮(zhèn)、玉洪鄉(xiāng),長出滿坡滿嶺的白毫茶來。
這是然魯多年前的話了。那時候,還沒有人關(guān)注牛心李,很多人和我一樣,只是走到村里,看到人家屋旁壯碩的牛心李樹,主人打下一籮籮果子,隨意擱在桌上、地上,像是牛心李很賤的樣子。
縣技術(shù)人員幾經(jīng)研究才發(fā)現(xiàn),并不是牛心李黏人,是它需要含鐵量高的土壤,還需要高海拔。這兩樣,后龍村都有??h農(nóng)業(yè)局給了后龍村6000多株牛心李苗,讓農(nóng)戶種到房前屋后或是自留地,發(fā)展庭院經(jīng)濟。然魯和第一書記曹潤林,駐村工作隊幾個年輕人,村干,以及鎮(zhèn)里分管農(nóng)業(yè)的副鎮(zhèn)長、包村干部,一家一家動員大家種牛心李,想把它發(fā)展成產(chǎn)業(yè)。那段日子真苦呀,倒不是后龍村的路有多難爬——再難爬的路,只要雙腳走得穩(wěn),雙手抓得牢,總會攀過去,難的是人心。
好在,后龍村的牛心李到底還是種出來了,只是土太少,無法大面積種植,產(chǎn)量仍然不高。后龍村的難處,本就石頭一樣多,然魯早習(xí)慣了。倒是曹潤林,沮喪一陣興奮一陣,他有很多很多想法——這些來駐村的年輕人都有很多很多想法,有些然魯覺得很好,有些覺得很幼稚。到底是年輕人,吃的飯還沒有他吃的鹽多。
美寶不說話的時候,表情是僵的,整個人挫挫的樣子,這和羅夜十分相像。羅夜只在喝酒時,才是生動的,他喜歡將頭仰向高處,像是某一個遙遠的地方,還藏著他的秘密。也許是關(guān)于一只畫眉鳥的秘密。我猜想,那一晚,羅夜一定又聽見畫眉鳥叫了,他喝醉的時候,常常聽見它在叫。他攀著樓梯,一步步往上爬,就像多年前在山林里,攀著樹枝奮力往高處爬。畫眉鳥叫聲多清亮呀,它一定在黑暗中,回頭得意地看了羅夜一眼又一眼。羅夜的腳步追到樓頂邊緣,畫眉鳥咻地從他面前掠過,他往前一跨,就從高處掉下來。
談的仍然是羅夜。美寶說,羅夜好呀,他喝醉的時候,只是安靜地睡覺,從來沒有打罵過人。后龍村有不少喝醉后打老婆的男人,有些女人忍受不住,丟下孩子,偷偷逃了出去,再也沒有回來。
我和美寶很少談羅夜,也許是羅夜太常見,每次我來到后龍村,來到美寶家,第一眼看到的都是羅夜。
16歲時,姐姐拿著兩根棉線,在美寶額上臉上一絞一絞的,美寶的臉和額便月光一樣明凈,她的眉被姐姐絞得細細的,彎彎的,像淡淡的月牙。美寶看著鏡子,知道自己長大了。開過臉的背隴瑤女孩子,就可以跟小伙子對唱山歌了,就可以在對唱山歌的小伙子中,偷偷尋找自己的意中人了。
還是小孩子時,美寶跟姐姐去縣城趕圩,走到山腳,姐姐叫美寶等,自己躲到大石頭后,出來時,身上的爛衣服已變成藍的綠的好衣服,那雙沾滿泥巴的光腳板也到河里洗干凈了,套上繡有花的布鞋。美寶真稀罕那雙繡花鞋呀。后龍村的人極少穿鞋,上山打柴,下縣城賣柴,走哪兒都打光腳板。山路陡,荊棘多,鞋經(jīng)不起費。
美寶注意到一個小伙子,姐姐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小伙子目光灼灼,像照著一個太陽。散圩時,姐姐走到山腳,又躲到大石頭后,把好衣服脫下來,把繡花鞋脫下來,換上之前的爛衣服,打著光腳板。衣服和鞋子收進袋子里,等下次來趕圩的時候再換上。姐姐什么時候做了這么一身漂亮衣服,美寶一點兒也不知道,也許等她長大后,也會有這樣一身漂亮衣服吧。美寶那時候覺得,人只要長大了,就會擁有各種好東西,就像姐姐的漂亮衣服,就像姐姐的漂亮繡花鞋。等到美寶長大后才知道,原來,那些漂亮衣服和鞋子,是背很多很多柴,流很多很多汗,才換得來的。人長大后其實更苦。
來到后龍山腳,男青年往山一邊走,女青年往山另一邊走,兩伙人隔著一道山谷,邊走邊對唱山歌,一路走走停停,一直唱到天黑才各自歸家去。等到正月三月,外邊寨子的小伙子又結(jié)伴而來了,他們坐在寨口那塊高高的大石頭上,對著寨子唱盤歌,問候寨子里的老人安康,詢問能否進寨對唱山歌。姐姐們便出來答唱,兩伙人唱來唱去,就會唱到火塘邊,圍著旺旺的柴火唱到天亮。美寶擠在人群中,看著熱熱火火的男青年女青年,就想到了自己的16歲?!鹊矫缹?6歲,羅夜會不會也出現(xiàn)在來對唱的小伙子中?他頭上一定纏著黑白相間的帕子,藍色或黑色的短褂帥氣地敞開著,露出里面雪白的襯衣。他的眼睛里燃燒著兩盆旺旺的火,就像圩場里一直跟著姐姐的小伙子一樣,唱著只有她能聽懂的山歌?!上н@樣的場景一次都沒有,羅夜甚至不知道美寶有一副好嗓子。
羅夜不喜歡唱山歌,美寶便把嗓子收起來,時間久了,便也忘了自己的16歲。后龍村也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小伙子來對歌了,年輕的人流水一樣往外走,年老的人嗓子沒人聽,便一年年荒下去。
︱五︱
伍書記站在村級公共服務(wù)中心前,看著灰瓦白墻的綜合辦公樓,空蕩蕩的球場上、戲臺上,風(fēng)卷起落葉,無所歸依地打著旋兒。她的目光落到后援單位、駐村工作隊和村兩委身上,說,村里的硬件設(shè)施已經(jīng)搞起來了,關(guān)鍵還是軟實力的提升,要想辦法建一支村里自己的文藝隊伍,讓群眾的文化生活豐富起來。她的眼睛望向我,說,特別是文聯(lián),更應(yīng)該發(fā)揮文藝家們的專長,把村里的文化搞起來。
伍書記面帶微笑,她總是這樣,在點出一個問題時,用微笑去平衡對方的壓力。我感覺心很虛。我想起有一次她跟我談閱讀,說起歷屆茅盾文學(xué)獎獲獎作品,說起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一個縣委書記眼睛里撲閃的神采,讓我驚訝。她主持召開全縣文藝工作座談會,邀請凌云籍在外工作的文藝家們,聽大家滔滔不絕地說難處,提建議,那一刻,我便知道,她懂我們,這群脆弱而自尊的人。
2016年冬天,全縣的村級公共服務(wù)中心正一個村一個村地建起來,這些功能齊全的建筑新嶄嶄地立在那里,什么時候看,都是一副冰冷的樣子。伍書記已經(jīng)不止一次提到文化興村,這一次,她站在后龍村,鄭重其事地重提文化,空落落的球場上、戲臺上,那些無所歸依的落葉,便也比往日更孤寂刺眼。
——我們也不是沒看到這些,只是,村里總有亂麻一樣繁雜的事讓人疲于奔命。這些話,在她面前,我們說不出口,想必,再怎么繁雜,也不會比一個縣委書記的事更繁雜吧。
那個時候,我們都沒想到,在伍書記的強力推動下,僅僅兩年后,凌云縣110個村(社區(qū))的文藝活動就搞了起來,后來演變成“八個一”活動?!鞍藗€一”是一種高度歸納的說法,其實就是充分利用每一個平臺,讓村里的文化活起來。村里的廣播,村里的戲臺、球場,農(nóng)家書屋、宣傳欄、網(wǎng)絡(luò)媒體,還有傳統(tǒng)習(xí)俗的百家宴,環(huán)環(huán)相扣,將村里日益荒蕪的文化豐富起來,將鄉(xiāng)親們?nèi)找媸桦x的情感凝聚起來,將鄉(xiāng)風(fēng)文明建設(shè)起來。
一系列的活動,用列舉的方式或是用新聞術(shù)語去表達,總嫌太枯燥,我能記住的是鄉(xiāng)親們的笑臉,那些老人,那些小孩子,那些忙里忙外的壯年男女,甚至僅僅是那些熱氣騰騰的氛圍,都會讓人忍不住內(nèi)心柔軟得滴出水來。我總疑心村人的心里藏著一片森林,或是種子,遇上合適的土壤,遇上合適的陽光雨露,就會葳蕤地拔節(jié)生長。很多事,在當時看起來也許并不顯得有多重要,總在多年后,這些變化和作用才會顯現(xiàn)出來,就像后龍村的路、房子、地頭水柜,在后龍村一代又一代人的記憶里,都將銘刻下這些變化的紋理。
2016年冬天,我們決定搞一臺后龍村自己的春晚。
曹潤林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村里的大學(xué)生們,寒假期間,這些喝過墨水、開過眼界的孩子,此時正待在家里。剛來到后龍村不久,曹潤林就跟村里的大學(xué)生接通了關(guān)系,沒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找到他們的。然魯說,曹書記是紅螞蟻的鼻子呀,嗅一下,就能找到那些讀書人了。學(xué)??煲_學(xué)的前幾天,曹潤林把村里的讀書人召集到一起,那些初中生,高中生,中專生,大學(xué)生,坐到村部會議室里,竟也滿滿當當。然魯坐到一旁,聽曹潤林跟學(xué)生們說話,曹潤林的眼睛亮閃閃的,學(xué)生們的眼睛也亮閃閃的。然魯聽著,覺得心里暖烘烘的,有一種東西老想拱出來。他從來說不清這些東西,看來,還是讀書人和讀書人才有話聊呢。
后龍村的大學(xué)生不多,也就七八個吧,可那都是種子呀,就像瑪襟說的神話故事,播一粒種子進土里,一棵樹就噌噌噌長出來,一直長進天里,后龍村的人攀著樹,就能通達另一個世界。
廣場舞,街舞,彈吉他,獨唱,年輕人討論得熱火朝天。然魯坐到一旁,低頭抽煙桿,似乎身旁的熱鬧與他沒有關(guān)系。我說,給村里的中老年人也出幾個節(jié)目吧,對唱山歌什么的,然魯便高興起來,大聲說,這個簡單,叫美寶他們來唱就行?,斀蠹业暮⒆佣加幸桓焙蒙ぷ?,我叫然魯也出一個節(jié)目,他連連擺手,眼睛里卻分明發(fā)出光亮。
那一天,村里的老人早早搬來凳子,眼巴巴看著戲臺。我們說,時間還早呢,吃過飯再來。他們?nèi)匝郯桶涂粗鴳蚺_。幾個婦女提著道具,在臺上練走臺,10遍,20遍,很簡單的動作,被一絲不茍地重復(fù)了無數(shù)遍。我站在一旁,只看了幾遍,就感覺到眼睛里有淚要潸然。大學(xué)生們都來了,揚著朝氣蓬勃的臉,在一旁幫忙拉線,試音響,小孩子興奮莫名,在球場上跑來跑去。村莊像是活過來了,那些寂寥的路、樹木、房屋,寂寥的老人孩子,全都有了色彩。我真喜歡這樣的時刻呀,所有的一切都有了生氣,這才是生命該有的鮮活狀態(tài)。
我第一次見到美寶在舞臺上的樣子,她站在一排背隴瑤女子中間,身上是天一樣藍的斜襟上衣,歌聲飛起,耳側(cè)的流蘇晃動,像一個遠古的故事。一排的流蘇,一排的故事,荒蕪了幾十年的嗓子被喚醒了。——都是素常的裝扮呀,她們在地頭勞作時就是這副模樣,因為緊張,雙手雙腳找不到地方放,只好僵硬地垂立不動,可每一個人的眉眼卻水靈又花俏,像憋了一冬的桃花李花,驀然開滿了坡坡嶺嶺。
美寶臉上的羞澀流動著光彩,像是變了一個人。也許是變回到16歲吧——16歲的美寶,如果坐到幾十年前的火塘旁,也該是這個樣子,可惜羅夜一眼也沒有看到。
我不知道,那個男人是怎么出現(xiàn)的,我只是從美寶的眉眼里看到他的存在。那段時間,美寶總是笑,不論我說什么,她都捂嘴笑。她的手機開著免提,一個男人在手機里唱背隴瑤山歌。美寶從手機里調(diào)出照片,我看到一個男人站在一幅山水畫前——喏,就是小照相館常有的那種山水畫,萬里長城、迎客松、瀑布,拼湊成風(fēng)景,當成背景圖,男人纏著黑白相間的小格子頭帕,短到腋下的藍色褂子,雪白的襯衣從里面長長地露出來。
男人笑得很好看。美寶叫他表哥,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在背隴瑤語里,原來表哥也可以是男朋友的意思。
美寶有好幾個微信群,很多人在群里唱山歌。美寶聽著,不時哧哧笑。美寶說,大家都在手機里對唱山歌呢。我拿過她的手機,看到一大堆語音,點開,是一群人在對唱背隴瑤山歌。我聽不懂他們在唱什么,卻分明能感受到他們的熱烈。后龍村的中年男女,似乎都聚到手機里來了,這些無法用文字表達內(nèi)心的人,這些我熟悉的靦腆羞澀的人,此時就在手機里,你唱我答地對著山歌。我突然想起寨口那塊大石頭,每次我進寨時,它總是很突兀地撞進我眼里,很多年前,那些坐在大石頭上,對著整個寨子唱盤歌的小伙子們,如今是不是也在美寶的手機里?美寶的笑有些得意,還有些神秘,她是其中一個微信群的群主。
美寶有些不一樣了,似乎更活潑,更大膽,她的眉眼里全是蜜?!姨煜み@個樣子了,這是愛情的樣子。
有一天,如二給我打電話,說,我媽改嫁了。如二的聲音透著憂傷,像一個離不開媽的孩子。如二從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校畢業(yè)后,進了廣東一個廠做工,他原來學(xué)的是機械維修,我不知道,在遠離家鄉(xiāng)的都市里工作,他會不會比他還沒讀完小學(xué)的哥哥更容易些。如二已經(jīng)22歲了,對母親的依戀仍然像孩子,而對于母親改嫁,如一似乎沒有太多想法,他頻繁地從一座城市換到另一座城市,像是雙腳長出翅膀,無法在同一個地方,長久地停留下來。
美寶把家里的林地產(chǎn)權(quán)證、銀行存折等貴重物品交給小叔子保管,一個人跟著那個男人走了。一時間,流言像林間驚起的鳥兒,呼啦啦飛滿整個后龍村——有說美寶被人拐走了,有說男人是來騙美寶錢的——羅夜瞎了的這些年,美寶一家年年領(lǐng)低保,還有政府給的其他各種補助,村人覺得,美寶一定攢有一筆錢。只有我知道,美寶跌進自己的16歲里了,16歲她沒等來的東西,那個男人幫她找了回來。
我給美寶打電話,美寶說,你不用擔心我呀,我沒有被拐賣,如果我被拐賣,我會打電話給你的。聽著美寶的聲音,不知怎的,我竟無端端想起她家那三只小奶狗來,它們?nèi)奸L大了,整天黏著美寶,美寶上山,它們跟上山,美寶下地,它們跟下地——美寶走了后,它們會不會突然之間,就找不到事兒做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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