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藝術節(jié)：
從遠古的記憶中醒來
大地藝術節(jié)是“讓令人懷念的遠古記憶在自己的基因中醒過來”，是“追溯生活、追溯時間之旅”。
01 時間的洄游
腳下有些綿軟的質感在黑暗中傳來不安全感，扶著右側的墻排著隊小心翼翼往里挪動，墻面上的影像像浮游生物一般晃動。我們似乎聽到呼呼的微風在攪動著空氣，它吹起了地上的味道—那是一種類似植物熟透了晾干接近發(fā)酵的質感。
我們極力睜著眼睛，想要在黑暗中找到視線的目標，適應了黑暗后，我們通過從天花板上垂吊下來的燈泡發(fā)出的忽明忽暗的微弱燈光，看見了在這個偌大的空間里，地上鋪滿了稻草，厚厚的草甸上排著長凳，長凳上擱著一臺臺電風扇，電風扇徐徐搖擺著頭—原來真的有風，而接近發(fā)酵的植物氣味來自腳下已經被踩踏得輕微腐蝕的草甸。
這件被稱為《最后的教室》的作品，是法國猶太藝術家克里斯蒂安·波爾坦斯基在2006年第三屆大地藝術節(jié)時創(chuàng)作的作品。作品原是日本新潟縣松代站附近的舊東川小學，1997年，學校在送走了最后11位學生后正式關閉。
慣常以記憶和死亡為創(chuàng)作母題的波爾坦斯基，在2005年的冬季來到這個川端康成筆下的“雪國”，見到了幾乎被白雪掩埋的東川小學。其實早在2003年的第二屆大地藝術節(jié)中，他就第一次以學校的“寂靜”創(chuàng)作了關于回憶與夢想的《夏之旅》。但是很顯然，這一次，他為這個地區(qū)長達半年的大雪封山感到疑惑，他想知道，對于曾經的村民和學生來說，這意味著什么？
他采集了村民的心跳聲，在二樓拐角的實驗室中用多媒體將它放大，心跳的巨響充斥在整幢被幕布遮住的建筑物里。我們在心跳聲中看見被白布覆蓋的桌椅，看見在三樓的音樂室墻上掛滿了大大小小的相框，可框住的卻是一片片烏黑—波爾坦斯基的答案無疑是哀傷的，他用各種素材強烈地傳達了生活與記憶在時間中無法挽留地消逝這一訊息。
人們能從中看到關于生活和記憶消逝的作品，在歷屆的日本大地藝術節(jié)中占比最多。這也是日本大地藝術節(jié)委托藝術家創(chuàng)作的一個主題指向，策劃人北川富朗先生在《鄉(xiāng)土再造之力—大地藝術節(jié)的10種創(chuàng)想》中闡述過：大地藝術節(jié)是“讓令人懷念的遠古記憶在自己的基因中醒過來”，是“追溯生活、追溯時間之旅”。
從2000年開始舉辦的越后妻有大地藝術節(jié)，每三年舉辦一次，至2018年，已經是第七屆。在日語里，越后妻有這個地名的意思是，比遠方還遠的地方。這里是距離東京有兩小時車程的山區(qū)，道路蜿蜒，行車時可以看見遠方的山巒起伏，路兩旁九月的芭茅已經極盛，像極了中國沿海山區(qū)一帶的地理風貌。
越后妻有的展期，設置在7月29日至9月17日。在7月底展覽開幕時，正是稻禾由青轉黃的時期，到了9月中旬展覽結束時，散布在稻田間的200多個村落的村民將延續(xù)一千五百年的傳統(tǒng)農耕生活，迎來一年一度的豐收季。
02 喚醒本源的生命力
“這時候，當?shù)厝司鸵ナ崭钗覀冏詈贸缘牡久琢四?！?
日本越光米的美味舉世聞名。我們的導游德井先生滿臉笑意，指著窗外，只見金黃色的稻田從車窗外一整片一整片掠過，有人說：“稻子都熟了，你看，都低頭了啊。”看展的9月已經相對較晚，德井先生向我們透露了一個秘密—策劃人北川先生為什么要按照農耕的時節(jié)來安排展覽，是因為可以讓大家欣賞到最美的日本稻田。等到九月中旬一過，原來作為藝術節(jié)義工的當?shù)卮迕駝t要重新回到田里，便沒有時間再為我們這些遠方的客人作展覽引導。
稻米是日本出口的一張名片，信奉萬物有靈的日本人對稻米的虔誠，在媒介發(fā)達的21世紀傳遍海內外。最廣為人知的莫過于他們對煮飯的情有獨鐘。拋開種植不說，關于淘米的手法、加水的刻度量等，都頗為講究，所以日本有“壽司之神”，并出產世界上煮飯最好吃的電飯煲。藝術節(jié)導游詞的開場白即表達了這種驕傲：“歡迎大家來看我們的稻田，希望大家以后喜歡吃我們的米飯，要是你們覺得好吃，請帶更多的人來吃我們的米飯，來看我們的稻田?！?
但其實，如同創(chuàng)作《最后的教室》的波爾坦斯基看到的那樣，日本的越后妻有一帶，有大半年的時間被大雪覆蓋，日照天數(shù)僅能保證100天左右。他們就是在這樣嚴酷的氣候下種出了最好吃的大米，因而在開飯前，日本人都要虔誠而幸福地說：“感謝老天爺賞飯吃！”這種反差，恰似日本文化物哀的另一面，是今天受到許多年輕人追慕的日式小確幸。
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在小說《雪國》開頭描述了越后地區(qū)冬季最令人深刻的景象：“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爆F(xiàn)實中，這里與“雪國”的孤獨唯美完全不一樣，人們不斷與大雪造成的意外和死亡做斗爭，可以說，反而是嚴酷的現(xiàn)實催生出了最富有力量、最保有真意的生活。
北川富朗先生認為，發(fā)現(xiàn)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是如何與嚴酷環(huán)境做斗爭的，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位于新潟縣長岡市高海拔地區(qū)的山古志村，雖然人口老齡化使這個村落的人數(shù)急劇下降，也不在藝術節(jié)的區(qū)域之內，但當?shù)厝巳匀辉嫉霓r耕生活狀態(tài)，可以使我們深刻感受到那種源自土地的生命力。山古志村位置偏遠，山地綿延，梯田逶迤伸展，這里雪最厚的時候，可達六米深。當?shù)厝藶榱顺鲂?，發(fā)明了一種特殊的雪地鞋。用竹子做框，在框之間用粗麻繩編出一只鏤空的鞋底和鞋面，行走的時候，將腳套在里面，編織的麻繩加大了腳掌踩在雪地上的受力面積，行走時，人就不會深陷皚皚白雪中。
拿著雪地鞋的當?shù)卮迕衿つw黝黑，他受到當?shù)剞r協(xié)的囑托，在太陽下山前，特地趕來向我們講述曾經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在大雪封山時是如何出行的。在他身后是兩個隧道的入口，兩個隧道都被命名為中山隧道。左側是現(xiàn)代新修的中山隧道，右側是早期的中山隧道，村民無不自豪地強調，“這是手掘的”。
在昭和八年（1933），當?shù)氐膬蓚€人考慮到冬季病人無法及時送往醫(yī)院，決定挖一條隧道來縮減路程。他們白天勞作，一有休息時間就背著籮筐扛著小鏟對著山體開鑿，再將鑿下來的泥土用籮筐一點點背出來。慢慢地，有越來越多的當?shù)厝思尤?。隧道終于挖通了，他們花了整整十七年，此后又經過一代又一代的拓寬。
這樣類似于中國愚公移山的故事，在現(xiàn)代的我們看來，更多象征著美好傳說的無可奈何，但在日本的文化里，這代表著對抗現(xiàn)實的堅持和勇氣。人們與土地相互抗爭，又相互依存，就如同中國傳統(tǒng)農耕遵循的二十四節(jié)氣，其實是看似高深莫測的道法自然與天人合一最平實的生活寫照。
03 觀看的另一種方式
在日本大地藝術節(jié)中，似乎一切都是藝術。風景是藝術，大米是藝術，土是藝術，雪是藝術，慶典也是藝術，土地孕育的與人類創(chuàng)造的一切都是藝術。
在越后妻有的里山現(xiàn)代美術館的二樓，一場“米飯的藝術”秀正在上演。嚴肅而認真的年輕展示員指著墻上的地圖，用日語向我們介紹產自日本不同地區(qū)的稻米。他說：“米飯的味道差異非常微妙，但請享受它?！薄霸S多水稻品種，味道上的差別很微妙，你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在味道上，閉上眼睛去感受它。”
位于藝術節(jié)中心的農舞臺的展望臺則用日文寫著：“長得高高的稻穗，幾乎遮住了人影。九月，揮動鐮刀，收獲每一粒稻谷。從田間搬回沉甸甸的稻束，只為在十月前能完全曬干去殼。”
而網紅作品《為了許多失去的窗戶》，則框住了遠方那方綠意盎然的原野山川，它可能在告訴我們，山川土地中被遺忘了的美麗風景；它也有可能在提醒我們，不要忘了抬頭看看窗外的風景。
北川先生在《鄉(xiāng)土再造之力—大地藝術節(jié)的10種創(chuàng)想》中說“藝術=了解人類自然與文明之間關系的方法”，“藝術是自然、文明社會與人類相互作用關系的外延，是一種人工技術和認識手段”。但到了資本金融化、全球化的時代，都市的局限與病態(tài)成了藝術的表現(xiàn)對象。雖然藝術的作用和存在價值正在不斷增加，但人類均質化的社會生活，與以個體生理為精神內涵的藝術截然相反，媒體和科技的多樣化也在讓藝術變質。
從古至今，藝術就是人類最親密的朋友，它們超越界限，作為世界共通的精神風景而出現(xiàn)。在原始社會，人們就把生存道路的勞苦艱辛與心態(tài)的崇敬虔誠在石壁上畫下來，展現(xiàn)著與大自然的較量。文藝復興時期的文藝作品，反映著當時深刻的社會矛盾。中國傳統(tǒng)山水畫，則傳達著文人的精神世界。
無論何時何地，藝術作為一種獨特的存在，都在最深處掙扎、呻吟，時刻做著與社會現(xiàn)狀的斗爭。在藝術節(jié)上，這樣的斗爭無處不在：《地球的哀歌》表達流亡海外的智利藝術家用思念來抵抗的態(tài)度，《家的記憶》用密布的棉線編織來傳達哀思的不可遺忘，《妖怪教室》則用一種快樂的傳說來懷念曾經的生機勃勃。
藝術節(jié)也改變著我們的觀看方式。半個世紀以來，藝術的展覽地點都走向了美術館和實驗室，藝術家通過各種方式來嘗試藝術觀點的傳達，但往往陷入概念的沖突。在越后妻有這片藝術的“發(fā)源地”上走一遍，也許才能使大家真正感受到藝術與人類的關系：人類是自然的重要部分，但只是一部分。
——摘自《觀看：大地上的藝術》，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12月，62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