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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棕櫚
现代主义文学大师?意识流小说开山鼻祖之一,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威廉?福克纳长篇力作!
ISBN: 9787559848215

出版時間:2022-07-01

定  價:48.00

作  者:(美)威廉·福克纳 著 斯钦 译

責  編:吴义红,刘晓燕
所屬板塊: 文学出版

圖書分類: 经典阅读

讀者對象: 大众

上架建議: 文学·小说
裝幀: 平装

開本: 32

字數(shù): 135 (千字)

頁數(shù): 376
紙質(zhì)書購買: 天貓 有贊
圖書簡介

《野棕櫚》是由《野棕櫚》和《老人河》兩部作品交織而成的一部作品,前者是一個愛情故事,后者是洪水中犯人救助受困者的故事。

??思{在談到這部作品時說:“我是像你們讀到的那樣,一章一章寫下來的。先是《野棕櫚》的一章,接著是大河故事的一章,《野棕櫚》的另一章,然后再用大河故事的又一章來做對應(yīng)部分。我想要同一個音樂家那樣做,音樂家創(chuàng)作一個樂曲,在曲子里他需要平衡,需要對位?!眱蓚€情節(jié)完全沒有聯(lián)系的故事,交織奏響了一曲人性之歌,是??思{作品中令人心痛至深的一部作品。

作者簡介

威廉·??思{(William Faulkner,1897—1962),美國文學史上具有影響力的作家之一,意識流文學的代表人物。1949 年因“他對當代美國小說做出了強有力的和藝術(shù)上無與倫比的貢獻”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思{以小說創(chuàng)作聞名于世,他為人熟知的諸多長篇和短篇小說講述了發(fā)生在虛構(gòu)的約克納帕塔法縣的故事,被稱為“約克納帕塔法世系”。主要作品有《喧嘩與騷動》《我彌留之際》《圣殿》《押沙龍,押沙龍!》《去吧,摩西》等。

譯者:斯欽,先后在澳大利亞悉尼大學以及加拿大的喬治布朗學院(George Brown College)和圣力嘉學院(Seneca College)學習,旅居海外多年。2018 年至今翻譯出版了《誰見過那風》《小鎮(zhèn)艷陽錄》《閑適富人的田園歷險記》《傷心咖啡館之歌》《兩種孤寂》等作品。

圖書目錄

野棕櫚?Ⅰ

老人河?Ⅰ

野棕櫚?Ⅱ

老人河?Ⅱ

野棕櫚?Ⅲ

老人河?Ⅲ

野棕櫚?Ⅳ

老人河?Ⅳ

序言/前言/后記

編輯推薦

在法國青年的心目中,??思{是上帝。??思{看到的世界可以用坐在敞篷車里往后看的人所看到的來形容。每一瞬間都有影子出現(xiàn)在右邊,而左邊是點點閃爍、跳動的光。只有被仔細觀察的時候,它們才變成樹、人和車子。在這里,歷史獲得了一種超現(xiàn)實性,它的輪廓是明確、清晰和不變易的。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薩特

福克納是我的“精神導(dǎo)師”。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馬爾克斯

在文學方面,我主要得益于??思{。

??思{對小說結(jié)構(gòu)有很大的創(chuàng)造,他的小說結(jié)構(gòu)非常細膩、復(fù)雜,把不同的敘述者組合在一起,使內(nèi)容更緊湊。他是第一個讓我一邊看小說一邊記筆記的作家。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略薩

精彩預(yù)覽

野棕櫚

I

敲門聲又響了起來,有點不容分說的意思,卻不莽撞。醫(yī)生下樓,手電筒發(fā)出的光在暗褐色的樓梯上晃了幾下后,停留在一樓大廳里那個棕色的木頭柜子上。這是一座靠近海邊的小屋,雖然小,但是也有兩層,小屋里只有油燈可以照明—確切地說只有一盞油燈,晚飯后被醫(yī)生的妻子拿到樓上去了。醫(yī)生擁有三處房產(chǎn):這座海邊小屋和隔壁那幢屋子都是他的財產(chǎn),不僅這兩處屋子,他在離這四英里遠的村子里還有一間更好的屋子,屋里裝了電燈,墻也批得平平整整。從樓梯上下來的他只披了一件夜間穿的薄衫,而不是睡衣,這種和他身份不相稱的簡樸衣著,和他從來只抽煙袋而不抽雪茄,甚至從來都不愿意學著去抽雪茄是一個道理。他也抽雪茄,但大多時候是在星期天出診時接過來病人遞給他的雪茄,至于他自己掏錢買的雪茄,他給自己定的規(guī)矩是一周最多抽三根—今年四十八歲的他從十六七歲起就記下了(并且深信不疑)父親常常叮囑他的一句話:雪茄和睡衣是有錢人才會用的東西。

時間剛過午夜。即便窗戶關(guān)得嚴嚴實實,門也上了鎖,風很難進來,但醫(yī)生還是感覺到了海風那幾乎可以觸摸得到的氣味。他熟悉這種氣味,不僅是因為他在這個地方出生—不是這所房子,而是位于離這里不遠的鎮(zhèn)子里的另一處房子—而且在這個靠海的州度過了大半輩子。這大半輩子包括他在州立大學醫(yī)學院待的四年,他在那里完成學業(yè),然后又在他一點都不喜歡的新奧爾良市做了兩年的實習醫(yī)生(年輕時他就一副憨相,身材微胖,手長得像女人,厚而柔軟,總之看上去不像醫(yī)生,即便已經(jīng)在城市里度過了六年整的學習生涯,面上仍舊是一副從小地方出來的模樣,打量他的那些同窗時眼神里常常流露出詫異的沒見過世面的表情。在他看來,他這些穿著棉布夾克,身材像麻稈兒,走起路來大搖大擺的同窗們和那些護士一樣,雖然長相不出眾,臉孔也各有千秋,但每個人的臉上幾乎都帶著一股不近人情同時又自以為是的神情,這股子神情是他們的招牌,像是身上常年掛著一個類似花環(huán)的東西)后,以不好不壞實際是中等有點兒偏下的成績畢了業(yè)回到家鄉(xiāng),一年內(nèi)便遵照父親的遺愿和一個早早為他選好的姑娘結(jié)了婚。四年后父親的房子也歸了他,連帶還有那間診所,診所在他手里雖沒有做得風生水起,但也說不上蕭條敗落。又過了十年,他用積攢下來的錢買了這兩套互相挨著的海邊小屋,一套供他們兩口子夏天度假用,另外一套則出租給觀光游客或者來海邊聚會、野餐、釣魚的人。就是結(jié)婚,夫婦倆也沒有度過蜜月,只是在結(jié)婚當晚去了趟新奧爾良,在新奧爾良的酒店里只住了兩個晚上便匆匆返回。他和妻子同床共枕了二十三年,可至今沒有誕下一男半女。

雖然屋子里沒有風,但醫(yī)生還是判斷出了大概的時間,因為那罐緊貼墻皮在冷灶上靠墻放置的秋葵湯散發(fā)出了餿味,湯肯定已經(jīng)涼了—那是醫(yī)生妻子早晨特地熬好,準備送給剛租下他們房子的鄰居的。那是一男一女兩個人,四天前搬到他們旁邊的那間屋子里住下來,這兩口子很可能并不知道住在隔壁的醫(yī)生夫婦既是鄰居也是房東。那女人黑色頭發(fā),高顴骨,下巴寬而大(剛開始讓他想到“乖戾”這個詞,后來覺得不如說是讓人害怕),皮膚很薄,臉色憔悴,眼珠是黃色的,看上去詭異而倔強。女人穿一件舊毛衣和淺色牛仔褲,腳上趿拉一雙帆布鞋,面朝大海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張看上去很新但廉價的沙灘椅上,一坐就是一天,但從來不見她抱本書看或者做點其他什么。無須考慮那女人的皮膚和呆滯的眼神,醫(yī)生(擁有博士學位,是正經(jīng)八百的醫(yī)生)已經(jīng)意識到了這女人的健康出了問題—那是熬過疼痛和恐懼后的病人慣有的呆滯氣色,不過那呆滯里似乎殘存著一絲生氣,仿佛殘存的這點氣息是留著傾聽或者看著她身體里的某個器官如何逐漸衰弱下去,也許是一個滲血卻無法修補的心臟?還有那個穿著無袖汗衫和臟兮兮卡其布褲子的年輕男人,臉上同樣也是一副呆滯的表情,醫(yī)生常常看見他光著腳,手里拎著用皮帶扎起來的木頭沿著海灘走回來,頭上連帽子也不戴,要知道在這個地方,就算是年輕人也抗不住暴烈的陽光。男人經(jīng)過屋前時,女人從來都是一動不動,連頭也不轉(zhuǎn)一下,很可能連眼珠都不帶動一下。

應(yīng)該不是心臟的問題,醫(yī)生對自己說。那兩個人住進來的第一天,他曾經(jīng)躲在那道隔在兩座院子間的夾竹桃籬笆墻后面暗暗地打量過那女人,當時他就看出她不是心臟的毛病。對醫(yī)生來說,他這種先入為主的看法并非是要為一個隱蔽、不為外人所知的事情找到答案,而是堅信他自己與揭示真相的答案之間只隔了一層面紗,就像在他和那尚有一絲生氣的女人之間隔著夾竹桃籬笆墻一樣,即使揭示真相的答案就在面紗后面,也讓人霧里看花,難以辨認真相,更不敢妄下結(jié)論。醫(yī)生并不認為自己這樣的行為是在偷聽或者窺探,就算是那樣,他心里想的也是:(作為一名經(jīng)驗豐富閱病人無數(shù)的醫(yī)生,他覺得根本不需要幾個星期,而是幾天就可以搞清楚這件事)。他甚至想,那女人顯然需要救助,這么看來他們碰上他這個做醫(yī)生的房東算是走運,不過他又想到那兩個人很可能并不知道自己是他們的房東,所以也無從談起他們知道他是醫(yī)生的事實。

幫著他出租房子的地產(chǎn)經(jīng)紀人給他打電話時這樣介紹這一男一女?!芭舜┲澴?。”地產(chǎn)經(jīng)紀人說,“我的意思是,不是女人穿的那種松松垮垮的褲子,而是男士褲,所以,有些地方對她來說尺寸小了點,男人肯定喜歡看她這么穿,可女人們受不了,除非她們給自己也穿這么一件。我覺得瑪莎小姐不會喜歡她這副打扮的?!?p/>

“只要他們能按時付房租就行?!?p/>

“這個你不用擔心!”地產(chǎn)經(jīng)紀人說,“我看人很準的,不然也不會在這行做這么久。我一上來就和他們講明租金必須提前付,那男人說沒問題,問我房租多少,口氣很大。身上穿條臟褲子,大衣底下只穿了一件襯衣的人在我面前裝得那個樣,好像他是范德比爾特似的。他從褲兜口袋里掏出一沓錢遞給我,里面就兩張十塊的票子,我抽出其中的一張十美元還給他,對他說如果他們直接租下這房子,不要添家具,房租就能便宜點。結(jié)果他直接就說:‘ 沒問題,沒問題,我租了,多少錢?’我本來還想提提價,但一想到你和我說過,不愿意再給房客買家具我就沒有說什么,我看這人就是想找一處能讓他們馬上安頓下來的地兒,四面有墻、墻上有門就行。女人一直待在出租車里等著男人,她身上的那條褲子對她來說有的地方確實顯得過于窄巴了?!彪娫捓锏穆曇舸蜃×?。聽著電話里傳來的嗡嗡聲,醫(yī)生心里突然有點得意,語氣立時苛刻了一些:

“那他們到底要不要家具?那屋子里可啥都沒有,只有一張床,床墊是—”

“不要不要,他們不要家具。我告訴他們房子里只有床和爐灶,他們自己還帶了把帆布椅,對折后可以放在出租車里的那種。我看這事兒差不多能就定下來了,他們不會再提出什么要求了。”和剛才一樣,醫(yī)生暗自得意,他心里對自己笑了。

“那么,”醫(yī)生說,“是什么?什么事情讓你猶豫?”其實醫(yī)生隱約猜到對方接下來要說什么。

“我是覺得瑪莎小姐也許不會同意租給他們房子,倒不是因為那女人穿了一條那樣的褲子,而是這兩個人不是夫妻。哦,男人和我說他們是已婚人士,看女人的樣子的確像結(jié)過婚的,他應(yīng)該沒有撒謊,也許他自己也是結(jié)過婚的,問題是,他們兩個不是夫妻,那女人不是那男人的妻子。一個男人是不是結(jié)過婚,我一眼就能看出來。還有女人,哪怕以前從來沒有見過,或者隨便是在哪里碰到的,莫比爾大街還是新奧爾良大街,對我來說都一樣,我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不是—”

那一對男女當天下午就搬了進去。那間屋子,名義上叫作度假屋,其實相當簡陋,屋里的床無論彈簧還是床墊都已舊得不能再舊,爐灶上只有一口平底鍋,因為常年用來煎魚,鍋底上糊了厚厚的一層。與房間里唯一一把咖啡壺相配的是幾把不配套的鐵湯匙和刀叉以及裂著口子的杯子、碟子,喝水的器皿不過是幾個原本裝果醬和果凍的瓶子。再有就是那把沙灘椅,女人在上面一坐就是一天,眺望著對面的大?!C嫔喜ü怍贼?,晃來晃去的棕櫚樹葉子彼此擊打發(fā)出干澀刺耳的聲音—等著男人從海邊回來,手里拎著從海邊拾回來的木柴,走進廚房。兩天前,那輛定期光顧他們這里的牛奶車曾經(jīng)來過一趟,醫(yī)生的妻子出去買牛奶時看見那男人手里拎著一條面包和一個鼓鼓囊囊的紙袋從位于海灘邊的那間小雜貨店(店主是葡萄牙人,原先也是個打魚的)的方向返回來。醫(yī)生的妻子告訴醫(yī)生說,后來她看見那男人坐在廚房后門的臺階上(手忙腳亂地)收拾魚,把陽臺搞得亂七八糟。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尖酸刻薄,表情怒不可遏,好像她抓住了什么人的把柄似的—這就是他的妻子,一個雖然不很胖(至少沒有醫(yī)生那么臃腫)但已經(jīng)談不上有任何曲線的女人,十年前她的身材就開始走形,連頭發(fā)和面色乃至眼睛的顏色也發(fā)生了變化—雖然后者的變化不似身材變化那么明顯—現(xiàn)在的她常年穿著一件家居服,灰突突的顏色像是專門為了和她灰突突的五官的顏色搭配而選的?!八殃柵_弄得亂七八糟!”醫(yī)生的妻子沒好氣地說,“廚房外面搞得那么亂,灶臺上也干凈不到哪兒去!”

“也許是那女人做飯呢?!贬t(yī)生委婉地說。

“在哪兒做?怎么做?成天坐在院子里能做什么飯?你見他什么時候把鍋灶給她端出去過?”其實醫(yī)生知道妻子不是因為那女人不做飯而憤憤不平,她沒有把真實原因說出來。兩個人都知道,她最終也不肯說出“他們不是兩口子”那句話,原因是不管他們中的誰先把這句話說出來了,醫(yī)生一定是要趕走那一男一女的。兩個人都不肯說這句話也許是因為內(nèi)心的顧慮:如果趕走這兩個人的話,首先從良心上說他們要退還租金給對方,除此之外醫(yī)生想的是,。面對這種狀況,醫(yī)生的使命感戰(zhàn)勝了他作為一名鄉(xiāng)下新教教徒(接受過浸信會洗禮)的道德感;對于醫(yī)生老婆來說,也許是其他什么東西(這種東西或許醫(yī)生也有)戰(zhàn)勝了她身上的新教教徒的道德觀,這也是醫(yī)生的看法,原因是今天一大早他就被老婆喚醒,太陽剛剛升起,她身上裹著那件如同裹尸布一樣的顯不出任何曲線的棉布睡衣,灰突突的頭發(fā)用卷發(fā)紙扎住站在窗戶邊上,示意他看窗外那個剛從海邊回來,手里還拎了一捆撿回來的木頭(用皮帶扎得緊緊的)的男人。后來醫(yī)生出門了,等他中午回到家時,看見妻子已經(jīng)熬好了一大鍋秋葵粥,分量多得足夠十二個人吃飽肚子,醫(yī)生可以想見她熬粥時一定神情嚴肅,帶著一股會過日子的撒瑪利亞婦女行善事的勁頭,就好像她必須要熬這鍋粥,哪怕心里不愿意也要委屈自己認真嚴肅地熬好這鍋粥,哪怕這粥最后落個剩下的結(jié)果,不屈不撓地在爐子上待它個十天八天,一遍又一遍地被加熱,直到兩個從小生在海邊長在海邊喜歡吃金槍魚、鮭魚以及沙丁魚(它們被離這里有三千多英里遠的油脂廠屠宰,然后經(jīng)過防腐處理被制成罐頭)罐頭而不是秋葵粥的人徹底消滅它。

醫(yī)生親自送粥過去—穿一件半新不舊的衣服的他手里端著一個盛粥的大碗(碗口上蓋了一塊平平整整、連一道褶子都沒有的亞麻手巾,亞麻手巾看上去嶄新挺括,還沒下過水),挺著矮墩墩的身子笨拙地擠過兩院之間那道由夾竹桃樹組成的籬笆墻,醫(yī)生這個笨笨的帶著慈善意義的行為似乎表明他正在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上帝給他的一個任務(wù),而他之所以執(zhí)行這任務(wù)不是出于對上帝的忠誠和對被施舍人的憐憫,而是出于責任和義務(wù)—他小心地放下碗,好像碗里盛的不是粥而是硝酸甘油之類的藥汁兒。女人沒有從椅子上站起來,甚至沒有挪窩兒,只有眼珠動了動,像貓的眼睛。表面上看醫(yī)生似乎只是一個面帶憨笑且不修邊幅的矮胖男人,但在這副面具下面,那雙只有醫(yī)生才會有的敏銳的眼睛警醒異常,什么都逃不過這樣的一雙眼睛,它們打量著那女人,嚴肅地、大膽地打量那女人臉上的每一個細節(jié),那是一張病入膏肓的臉,消瘦憔悴。。事情清楚了,醫(yī)生振作起來,卻看見女人正用一雙呆滯無神的眼睛盯著自己,他長這么大從沒遇見過這樣的眼神,里面像是醞釀了深仇大恨,但并沒有針對性,性質(zhì)反倒像是一個人因為心里高興所以即興朝一棵樹和一根電線桿瞟過去的那種眼神。他(醫(yī)生)不是給自己開脫,那眼神確實不是針對他來的。像是仇恨整個人類,醫(yī)生想,噢,不是的,不是的,稍等一下,—那層紗即將被撕破,推理的齒輪即將咬合—妻子也許注意到了這女人的無名指上有戴過結(jié)婚戒指的印痕,但作為一名醫(yī)生,他的觀察自然更細致一些:

“這不是湯,是秋葵粥,”醫(yī)生說,“我妻子熬的。她—我們—”女人沒有任何從醫(yī)生手里接過粥的表示,身子還是一動不動,看著醫(yī)生皺巴巴的衣服彎下腰,小心地放下盛著秋葵粥的碗,還有托盤。

“謝謝,”女人說,“哈里,拿進屋子里吧?!闭f完便不再看醫(yī)生,嘴里卻又說了一句:“謝謝您妻子?!?p/>

手電筒的光在前面晃著。醫(yī)生下樓,一樓客廳充滿了一股子秋葵粥的味道,門那邊敲門聲還在響著。醫(yī)生知道敲門的人肯定是那個叫哈里的男人,他的這個推斷不是因為預(yù)感,而是因為這四天來他一直在想著那女人的樣子—醫(yī)生現(xiàn)在的形象頗像國民喜劇演員,睡眼惺忪的他從散發(fā)著一股子霉味兒的床上(上面還躺著他那從沒生過一男半女的妻子)爬起來,頭腦里閃著隔壁那個陌生女人的眼神,一種沒有針對性但是仇恨滿滿讓人困惑的眼神。醫(yī)生心里又涌起一種緊迫感,他想去探索那面紗后的真相,想揭開面紗觸摸到真相,哪怕摸到后依舊不十分明晰,看到后還是不十分確定的真相。穿著一雙老式拖鞋的他在樓梯上停了一會兒,腦子閃過一個念頭:知道了,知道了,她是恨所有的男人,恨他們對她所做的事情,或者說是她因為相信他們對她做了什么事情而恨他們。

敲門聲再一次響了起來。敲門人應(yīng)該是從門縫底下看到了手電筒的光,于是等了一會兒,看沒人開門才不得不以陌生人的身份再一次怯怯地敲響了門板以尋求幫助。醫(yī)生繼續(xù)向門口敲門聲傳來的地方走去,但不是因為要去回應(yīng)那再一次響起來的不請自來的敲門聲,而是因為內(nèi)心認為那敲門聲正好應(yīng)了這四天以來一直困擾著他,攪亂他的心神,讓他無法不去想的一些問題;也許是本能讓剛才陷入沉思的他重新向門口走去,也許是他的身體相信前去開門是為了揭開那層把他和近在咫尺的真相隔開的面紗,總之醫(yī)生沒有任何防備地打開了門:一個人的身影出現(xiàn)在手電筒的光里,是那個叫作哈里的男人,他還是像醫(yī)生往常見到他時的裝扮,臟兮兮的帆布褲子,無袖衫。黑漆漆的夜色里回響著強勁的風聲,中間夾雜著躲在暗處的棕櫚葉子相互擊打的聲音。醫(yī)生穿著松松垮垮的睡衣站在門口,不動聲色地聽著對方禮節(jié)性地說著這個時間還來打擾的話以及拜訪的目的—借用一下電話,腦子里卻儼然一個勝利者般地想,。“不用,”他說,“你不需要打電話求助,我本人就是醫(yī)生?!?p/>

“哦,”來人說,“您可以馬上出診嗎?”

“可以,不過我需要穿件衣服。病人是哪里的毛???這樣我看一下自己應(yīng)該帶點什么?!?p/>

男人的臉上閃過一絲猶豫不決的神色,醫(yī)生注意到了,但并沒有在意,在過去的行醫(yī)生涯中他沒少見過這樣的表情:求助的人即使面對具備技能和專業(yè)知識而且收費不菲的醫(yī)生或者律師這樣的人群時也妄圖掩蓋真相時的表情。。“她在流血,”男人說,“您去一趟的收費是—”

醫(yī)生沒有理會男人的問話,心里對自己說,“好的?!贬t(yī)生說,“你先等一下,要不你進來等吧,一分鐘,一分鐘我就能準備好?!?p/>

“我在這里等您?!蹦腥苏f。醫(yī)生不再堅持,轉(zhuǎn)身重新回到樓上。當他踢踢踏踏地跑進臥室時,看到已經(jīng)睡下的妻子這會兒又坐了起來,身子斜倚在床頭上,默不作聲地看著自己。醫(yī)生急匆匆地穿著衣服,放在床邊小桌上的燈把他的影子投射在墻上,房間里彌漫著一股奇怪的氣息。燈光把穿著高領(lǐng)灰色睡衣的醫(yī)生妻子的影子投射在墻上,一張沒有光澤的臉頂著一頭用燙發(fā)紙束緊的灰色頭發(fā),影子像是蛇發(fā)女妖。在醫(yī)生眼里,穿在妻子身上的每件衣服都有一種莊重的鐵灰色,代表著一種凜然不可侵犯、任何人無法戰(zhàn)勝的道德感,而這種道德感在這個社會無處不在。 “嗯,”醫(yī)生說,“說是流血。也許是肺出血。為啥我以前就—”

“我看多半他是用刀砍了他女人,要不就是給了她一槍。”醫(yī)生妻子冷冷地說,語氣里明顯帶著嘲諷的意味?!坝幸淮挝易呓丝茨桥说难劬?,光看眼神的話,我看她才是那個敢拿刀動槍的人。”

“不要亂講!”醫(yī)生斥責妻子道。他把肩膀往里縮了縮,把兩條背帶套在身上?!熬椭篮f八道!”他像是在自言自語,“都是些傻子,帶著女人來這么個地方,去哪兒不行,來到海邊上,密西西比河河口的海邊兒上—需要我給你吹滅油?”

“吹了吧,不會那么快的,等那倆人把出診的錢付給你,我看且要等上一會兒呢?!贬t(yī)生吹熄了油燈,在手電筒的光里走下樓,帽子和黑色醫(yī)藥包放在大廳的桌子上。那個叫哈里的男人仍然站在門口,只是這次他沒有倚著門框。

“給您這個。”他說。

“什么?”醫(yī)生用手電筒照了一下男人伸過來的手,低頭看過去,那是一張鈔票。他也只有這十五美元了,醫(yī)生想。“不用,過后再說錢的事,我們得快點。”醫(yī)生一溜小跑沖在前面,手電筒的光在地上跳來跳去,叫哈里的男人大步跟在他后面,院子有遮擋,風勢還稍微弱些,等他們剛從那道被當作兩個院子之間的分界線的夾竹桃籬笆穿過去,立刻被迎面而來的強勁的海風和風掠過棕櫚樹葉發(fā)出的唰唰聲以及很久沒有修剪過的鹽草發(fā)出的嘶嘶聲圍了個正著。從隔壁屋子里透出來一絲微弱的燈光?!巴卵??嗯?”他問。夜色很濃,風擊打著被夜色吞沒的野棕櫚樹,強勁而持續(xù),雖然看不見海,但是聽得到海的聲音—那是海浪沖刷海岬和松林發(fā)出的聲音,聲音不高,但持久而強勁?!巴卵藛??”

“什么?”男人說,“吐血?”

“沒吐血?”醫(yī)生說,“這么說只是咳嗽時有點血?就是說咳嗽時帶點血絲,嗯?”

“咳血?”對方的語氣顯然不像在反問,也肯定不是認為自己的話可笑,因為他們正在說到的事情絕非可笑之事。醫(yī)生猶豫了一下,表面上他沒有停下腳步,那兩條常年久坐的腿依然保持著一溜小跑的動作,跟在手電筒光的后面向透著微弱燈光的隔壁屋子跑過去,但在醫(yī)生的心里,作為一個受過洗禮的鄉(xiāng)下人,他確實猶豫了,不是對什么東西感到震驚而引發(fā)的那種猶豫,而是因為失望引起的猶豫以及失望后的某種驚詫:我需要一直這樣生活下去嗎?天真得像是生活在雞籠里的小雞?那層紗正在消失,一點點地消融,最后煙消云散,可是他現(xiàn)在卻不想看到面紗后面的真相了。他知道自己之所以不再想看到真相是因為不敢,他不想在以后的生活中不得安寧,可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他聽到自己在問那男人話,雖然都是些他不想問的問題,答案也是他不想聽到的答案。

“你剛才說她在流血,是哪里流血?”

“女人還有什么地方會流血?”男人惱怒地嚷道,“我不是醫(yī)生。如果我是醫(yī)生,我還用花五美元找你?”

醫(yī)生仿佛并沒有聽到他的話。“啊,”他說,“明白了。也對?!贬t(yī)生不再往前走了。他似乎并沒意識到自己停住了腳步,風呼呼地吹著?!暗认?,”他說,“你等等?!蹦腥苏咀×耍瑑蓚€人都站住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強勁的夾雜著棕櫚樹葉撞擊聲的海風吹得兩人都有點站立。

“我可以付你錢,”男人說,“五塊夠嗎?如果不夠的話,能否給我介紹一個愿意出診的醫(yī)生,或者讓我借一下你的?”

“等等,”醫(yī)生說。,他想:你們不是夫妻,可是為什么你不告訴我這些呢?醫(yī)生并沒有說出他心里所想,只是說:“你們沒有?你們不是……你是做什么的?”

男人似乎快要給風吹得站不住了,因為個子高,他其實是自上而下地看著醫(yī)生,他的臉上明顯表現(xiàn)出克制不住的不耐煩的神色。那座小房子隱沒在黑乎乎的夜色里,從里面透出的燈光與其說是從窗戶或者門里發(fā)散出來的,不如說像是一小綹顏色暗淡且透著悲涼色彩的布條,只不過這是一小綹在風里巋然不動的布條?!笆裁矗俊眮砣苏f,“我是一名畫家。你問的是這個嗎?”

“畫家?可是這里沒有工地,經(jīng)濟這么差,沒有工程,九年以前這里還不錯。你的意思是你手里沒有任何工作邀約或者合同就跑來了?”

“我會畫畫,”男人說,“我以為我來這兒能找到工作……好了嗎?我能借一下電話嗎?”

“你會畫畫?!贬t(yī)生盡量用平淡的語氣掩蓋他內(nèi)心的訝異—他不知道的是三十分鐘以后這種訝異會變?yōu)閼嵖褪踔烈院蟮膸滋焖麜谶@種憤慨和絕望的情緒中搖擺不定?!安徽f這些了,這會兒她可能還在流血,走吧?!眱蓚€人繼續(xù)向那間屋子走去。醫(yī)生第一個進屋;他之所以在那一瞬間搶先進到屋子里是因為他覺得只要那女人在屋里,兩人之間最有權(quán)利進到屋子里的人應(yīng)該是自己,不是因為他是客人,也不是因為他是房東,而是因為他是一名醫(yī)生。風聲被隔在了外頭。叫哈里的男人在身后關(guān)上門,門把那壓過來的黑乎乎沒有重量但又強勁無比的風隔在外面。醫(yī)生馬上聞到屋里有一股冷秋葵粥的餿味。他甚至知道那鍋粥在屋子里的什么位置,它被放在廚房的冷灶上,原樣未動,里面的粥還是那么多,沒有人吃過(),他對這間屋子的廚房很熟悉—灶臺破舊,有數(shù)的幾個可以做飯的家什和幾把不配套的刀子、叉子、勺子,喝水的器皿不過是曾經(jīng)貼著俗氣標簽在流水線上生產(chǎn)出來的草莓醬或者腌黃瓜的瓶子,作為屋主,他為建造它出過力—風從單薄的墻壁(墻與墻之間是疊加搭建的,而不是像他住的那間屋子,墻板之間是榫槽結(jié)合的,接口處的復(fù)合板在潮濕的海風的風化下已經(jīng)開始扭曲變形,像是春光乍泄的破絲襪或者褲子)吹進來,像是幽靈在喃喃自語。這房子已經(jīng)被出租了三年多的時間,這期間他(不是他妻子)一直對租客的行為佯裝看不見,只要這幫有男有女的租客的總數(shù)是奇數(shù)即可;或者露宿的男女本是陌生人卻聲稱他們是夫妻,他和妻子都是一副揣著明白裝糊涂的態(tài)度。正因為如此,這種憤慨的情緒只能讓明天乃至以后的他感到悵然若失:

從房間的門縫里瀉出一星昏黃的燈光。其實不用借助燈光醫(yī)生也知道女人在哪個房間,他知道那張破床,妻子曾說過即使對方是一個黑人仆人,她也不會叫她躺在那上面睡覺。醫(yī)生正要進入房間,突然聽見自己身后那個叫哈里的男人光腳踩在地板上的動靜。他想,我其實并沒有多少權(quán)利進到這間臥室里,想到這兒他突然想笑,,醫(yī)生停住了腳步,對方也停住了:醫(yī)生感覺好像有一雙眼睛正在一動不動地盯視著自己,仿佛兩個人同時停下腳步是在禮讓一個影子,讓那個最有權(quán)利對這件事義憤填膺但此時卻不在場的丈夫的影子先進到臥室里。這時從屋子里傳來女人的聲音—像是酒瓶碰在玻璃杯上的聲音,兩個人這才不再猶豫。

“等我一分鐘?!苯泄锏哪腥苏f道,隨即快走幾步先走進那個房間。醫(yī)生沒有跟進去,他看著那張沙灘椅,上面掛著女人那條褪色的牛仔褲—該大的地方卻偏偏很小的牛仔褲。屋子里傳來男人光腳踩在地板上的聲音,好像走得很快,一邊走一邊說著什么,聽得出他很緊張,但他的聲音一直不高,不僅不高,還很溫柔。醫(yī)生突然明白了為什么女人的臉上沒有痛苦和害怕的神情,那個男人顯然在承擔這些,就像醫(yī)生看見他時,他手上總是拎著那捆用來燒火的木柴并且用這木柴為女人生火做飯一樣。“別,夏洛特,”男人說,“別下來,你不能這樣,回到床上躺著?!?p/>

“為什么不行?”是女人的聲音,“憑什么不行?”醫(yī)生聽見兩個人在糾纏?!白屛易撸撍赖膲牡?,”(醫(yī)生相信自己聽見那女人好像說的是“拉特”,那應(yīng)該是人或者物的名字)“你答應(yīng)了,拉特,我就這么一個請求,你答應(yīng)了。因為,聽著,拉特—”女人的聲音突然變得神秘起來,“不是他的原因,你明白的,不是那個笨蛋,不是韋伯。我欺騙了他,就像我欺騙你一樣。孩子是另外一個人的,我的屁股和那些人的肚子一樣可以做證,反正誰知道婊子做的那些事呢—”醫(yī)生現(xiàn)在聽到的是兩雙光腳踩在地板上的聲音,像是光腳的人在跳舞,舞步一會兒大一會兒小。然后不跳了,女人的聲音恢復(fù)了先前那樣,不再詭異。?醫(yī)生想,為什么不害怕?“天哪,又開始痛了。哈里!哈里!你答應(yīng)的?!?p/>

“我在這兒。沒事的,回到床上躺下。”

“給我喝點那東西?!?p/>

“不行,我說過了,不能再喝。我也告訴過你為什么不能喝。疼得厲害嗎?”

“我不知道,上帝。我不知道,給我杯酒,哈里。也許一會兒就流出來了。”

“不會的,現(xiàn)在不會了。太晚了。醫(yī)生來了。他會幫你的。我給你穿上衣服,讓醫(yī)生進來?!?p/>

“我就那一件睡衣,會給血弄臟的?!?p/>

“沒關(guān)系,衣服就是用來穿的,很快就會好的,穿上吧?!?p/>

“可是為什么要請醫(yī)生呢?干嗎要花那五美元?哦,你這個傻瓜—不要,不要走得太快,又疼了,慢點,我疼。疼得厲害,哦,不行了—”女人說話的聲音像在笑;音量很小,聽上去干巴巴的,又像是干嘔或者咳嗽時發(fā)出的聲音?!熬褪悄莾?,那兒疼。像是擲骰子,一會兒七點一會兒十一點。一直說話的話也許會好點兒—”他(醫(yī)生)聽見那兩個人的腳在地板上蹭來蹭去的聲音,還有彈簧床發(fā)出的吱吱嘎嘎的聲音,女人一直在笑,聲音很低,但里面有一種不認輸?shù)慕^望,讓醫(yī)生想起今天中午給她送秋葵粥時她斜睨過來的眼神。醫(yī)生站在陽臺上,手里抓著他那個看上去又皺又舊的黑色出診包,眼睛還是盯著那張沙灘椅,椅子上堆了一大堆衣服,那條褪色的牛仔褲也在其中。很快,那個叫哈里的男人從屋里沖出來,從那堆衣服里拿了一件睡衣后重新消失了。醫(yī)生看著椅子,是的,他想,。這時那個叫哈里的男人再一次出現(xiàn)在。

“你可以進來了?!彼麑︶t(yī)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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