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街上》導(dǎo)讀
錢乘旦
（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教授）
親愛的青少年朋友：
當(dāng)你們讀這本書的時候一定非常驚訝， 你們一定會問：這難道是倫敦嗎？我相信你 們腦子里的倫敦不是這樣的，你們中有不少 人可能到過倫敦，你們看到的倫敦是一座現(xiàn) 代化的大都市，白天喧囂繁華，入夜燈火通明。泰晤士河上的倫敦橋、河畔聳立的倫敦 塔、海德公園成茵的綠草、博物館中無價的珍寶、牛津街上琳瑯的商店、特拉法加成群 的飛鴿……所有這一切，都讓游客流連忘返。倫敦，第一個工業(yè)化國家的首都，曾經(jīng)大英 帝國的心臟，以往全球財富的集散地，它 在人類的記憶史上留下過多少輝煌！它曾經(jīng)是現(xiàn)代社會的標(biāo)志，也是現(xiàn)代文明的發(fā) 源地，它強大的吸引力，曾經(jīng)讓多少人夢繞縈回。
然而，就在它最輝煌的時刻，在光輝的維多利亞時代，也就是英國已順利完成 工業(yè)革命，成為世界上最富裕的國家的時候，有一位作家、辦報人、人道主義者、懷有同情心的知識分子，前前后后斷斷續(xù)續(xù)寫下一篇篇報道，記敘他所看到的倫敦景況。這些報道先是在《紀事晨報》（Morning Chronicle）上發(fā)表，后來編成書，書名叫《倫 敦勞工與倫敦貧民》（London Labour and the London Poor），以及它的續(xù)集《偉大的 倫敦世界》（The Great World of London）。 書中的倫敦，和我們現(xiàn)在腦子里的倫敦有天 壤之別，而你們手中拿著的這本書，就是 其中的幾個章節(jié)。這本書的作者，名叫亨 利·梅休。
梅休筆下的倫敦是怎樣的？請看他的描述：
一大片工廠區(qū)——無數(shù)高高的黑煙囪刺 向天空，密集得像土耳其城市上空的清真寺 尖塔；就算閉上眼，各種刺鼻的化學(xué)氣味也 能提醒我們，此刻列車正途經(jīng)某片蘭貝斯廠 區(qū)。現(xiàn)在我們聞到一股古塔膠的味道，不一 會兒又從做地墊的工棚里吹來一陣微風(fēng)；隨即，我們迅速駛過一片廠區(qū)，那里飄來一股 熬骨頭的味兒；之后列車又開過了一片惡臭 彌漫的煙霧，那是陶瓷廠在給陶器上釉；隨 后撲來的是一股腐臭的蒸汽，來自腐爛的獸 皮和馬蹄，以及涂膠和漂白的工作；轉(zhuǎn)瞬間， 這些味道又讓位于一股股作嘔的氣味，有的 來自煤氣廠，有的來自肥皂廠或蠟燭廠。就 這樣，一路上，一連串的郊區(qū)工業(yè)臭氣像一 步步音階引導(dǎo)著我們的鼻子；如同某個聲名 顯耀的圣徒頭頂上的光環(huán)，在倫敦大都會這 座“圣殿”的穹頂也正環(huán)繞著一圈圈強烈的 臭氣。
（參見《開往克拉彭公地的火車》一章）
這就是梅休寫給我們的倫敦，19 世紀 “世界工廠”的中心！在那偉大的維多利亞 時代，在號稱“日不落”帝國的心臟，一群群底層的人民，在倫敦街頭艱難地掙扎，痛 苦地謀生。透過梅休的筆，我們可以看見這 些人：賣餡餅的街頭小販，他“傍晚就出攤 了，可一直待到后半夜都賣不到 4 便士，還得從中拿出 1 便士來買炭”（《街頭餡餅小販》 一章）；嘈雜的市場上，“一家人衣著整潔， 卻站在那里乞討。做父親的低垂著頭，仿佛 很難為情”（《周六夜晚的倫敦街市》一章）； 一便士劇場里，表演者用“最下流的姿勢和 最粗俗的行為……把對人終生有害的念頭塞 到這些不成熟的觀眾的腦袋里”（《一便士劇 場》一章）；倫敦港，“木偶大小的人影，他 們背著成箱的橘子，壓彎了腰，在躉船和碼 頭之間穿行”（《倫敦港》一章）；還有那些 可憐的賣花女，她們光著腳，踩在嶙峋的石 子路上，邊跑邊喊：“求你了先生，買我的 花吧?？蓱z可憐吧！……求你了！行行好，可憐可憐吧！請買一束吧，好心的女士！” （《兩個賣花孤女》一章）……唉，這就是倫 敦，世界財富的集聚地，萬家燈火的大都會！
是的，倫敦是那個時代的財富中心。自 從英國發(fā)動工業(yè)革命，打開了財富的潘多拉 魔盒，財富就源源不斷地滾出來。但倫敦又 是個復(fù)雜的混合體：一方面，它五光十色、 雄偉輝煌；另一方面，它藏污納垢，悲慘凄 涼。在那個倫敦，狄更斯邁過倫敦橋，面對 著衣食無依的蕓蕓眾生，寫下了不朽的《霧都孤兒》；科貝特曾創(chuàng)辦《政治紀事》報， 眼見著無情的社會分化，發(fā)表了《告英國工人大眾書》；曾經(jīng)是作家的保守黨首相迪斯雷利 1 見證著財富的兩極分配，驚嘆英國已經(jīng)分化成“兩個民族”：一個是窮人，一個是富人；恩格斯被貧窮的現(xiàn)狀深深地刺激了，他寫下著名的《英國工人階級狀況》，指出貧苦的原因“應(yīng)當(dāng)?shù)劫Y本主義制度本身中 去尋找”。貧窮引起社會上各種思想傾向人士的普遍注意，財富與貧窮——這一對雙生 子，在工業(yè)革命時期的英國演繹著驚人的活報劇。
杜甫云：“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千古吟唱，在梅休生活的 19 世紀的英國 倫敦，居然再現(xiàn)其真諦！
特別需要注意的是：梅休的記敘，和恩格斯的論著、狄更斯的小說、迪斯雷利的政 論、科貝特的社評幾乎出現(xiàn)在同一時期—— 19 世紀中葉；就在那時，英國登上了財富的 頂峰！
而梅休卻代表一股正在涌起的暗流，從他以后，英國有識之士日益關(guān)注貧窮問題， 他們是人道主義者、慈善家，或者社會主義思想家。許多類似的報道不斷發(fā)表，揭露了 豐腴之下掩蓋的貧窮。工人階級不滿現(xiàn)狀，他們長期抗?fàn)?，奮力變革，力圖改進自身的 處境。經(jīng)過不懈的努力，到 20 世紀，貧窮 問題逐步在英國得到解決，倫敦也慢慢改變 了，這樣，我們才看到了今天的英國和今天 的倫敦。梅休筆下的倫敦終于消失了，不過， 那是在許多人苦難的經(jīng)歷中消失的，人們不 應(yīng)該忘記那一段歷史。當(dāng)我們拿起這本小書、 翻閱其中記敘時，我們要感謝叢書的編輯者，他們沒有忘記梅休的這本書，把它編進叢書， 提醒我們不要忘記那段心酸的歷史。
本文結(jié)束時，讓我們再讀一段梅休筆下的倫敦，感受它是如何的深沉：
這實在是人所能看到的最奇妙的景象，那由磚石構(gòu)筑的教堂和醫(yī)院，銀行和監(jiān)獄， 宮殿和救濟院，船塢及貧苦人的避難所，公園和廣場，以及球場和小巷——它們構(gòu)成了 倫敦——相互融合成一團巨大的黑影；像鳥兒一樣從空中俯瞰這一切，看著它們縮小成 一個垃圾堆；從遠處凝視著這攤奇怪的混合體，其中含有邪惡、貪婪、低劣，也含有高 尚的抱負和謙虛的英勇。去看吧，以天使的視角俯瞰這座巨大的城市，只需一眼便能領(lǐng) 略到這種不協(xié)調(diào)的完整性，這里也許聚集著比世界上其他地方更多的美德和罪惡，更多的財富和貧乏；去聽吧，傾聽下方由生命和 情感匯成的躁動海洋發(fā)出的喧囂，去聽，如 同從海螺中聽到遙遠的海岸上潮汐的持續(xù)拍擊聲；去飄蕩吧，飄在所有瑣碎的忌妒和怨恨之上，飄在所有微不足道的野心和對“上流”社會的徒勞炫耀之上；去感受吧，哪怕僅此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