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邊門》收錄冉正萬“貴陽書寫”系列的九個中短篇小說。九個故事對應(yīng)貴陽九處城市坐標(biāo),每一處都勾連著城中人恍如隔世的隱秘過往和情感記憶,如洪邊門豆腐巷里的羅、陳兩個家族幾代人的緣分糾纏,白沙巷里一段驚心動魄的民國傳奇,鯉魚巷里行將消失的小巷神明和市井傳說,醒獅路上跨越時間和生死的兄弟親情,南門橋連接著城中眾生各種剪不斷理還亂的人情因果……由洪邊門而入,看見一座古城的流金歲月和時代浮沉。
冉正萬,貴州遵義人,中生代實力作家。獲貴州省首屆政府文藝獎、花城文學(xué)獎新銳作家獎;短篇小說《樹上的眼睛》入圍第五屆魯迅文學(xué)獎;憑《鯉魚巷》獲第六屆林斤瀾短篇小說獎;短篇小說《白沙巷》獲第三屆歐陽山文學(xué)獎。代表作有《蒼老的指甲和宵遁的貓》《銀魚來》《洗骨記》《紙房》等。
洪邊門
白沙巷
九架爐巷
鯉魚巷
醒獅路
葛 關(guān)
指月街
年代咖啡館
南門橋
無
冉正萬的短篇小說寫作,將以往習(xí)慣的奇崛、銳利內(nèi)斂轉(zhuǎn)化為古雅、蘊藉。以《鯉魚巷》為代表的一批短篇近作,貌似悠緩散漫,實則刻度精確,語句簡潔又意味深長,引而不發(fā)的敘述落實到人物身上,行當(dāng)所行,止當(dāng)所止。內(nèi)秀而多義的藝術(shù)涵養(yǎng),雍容端方又幽微靈動的寫作氣象,把中國式短篇小說的現(xiàn)代感傳達了出來。 ——第六屆林斤瀾短篇小說獎授獎詞
冉正萬近年將敘述視角投向貴陽的小巷小街,似乎在“刻意”制造出這座城市的精神坐標(biāo)。這種從一條街、一條巷生發(fā)出來的小說敘事,充溢滿滿的煙火氣,行人車輛、販夫走卒、小吃小飲,那些來自底層的、市民的敘述視角與高樓大廈有著天然的對抗性質(zhì),它或許缺少了都市敘事亦或城市敘事的精英化機制和現(xiàn)代性意味,但從冉正萬“貴陽書寫”的敘事建構(gòu)看,它并未省去這座城市所歷經(jīng)的種種大事件。相反,這些歷史的大事要事可能會作為一座特殊的質(zhì)料隱伏在人物活動的背后,成為這座城市內(nèi)在的精神肌理……
——楊波(貴州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
洪邊門,貴陽老九門之一,古城作古,城門已不復(fù)存在。但城和人的故事還在繼續(xù)。
小說集《洪邊門》以貴陽的老街舊巷為錨點,串聯(lián)出一部時代裂變下的城市民族志。小說微處落筆,以冷峻而不失溫情的筆觸,細膩地刻畫了城市化浪潮中城與人互文式的命運纏繞,如“豆腐西施”的家族與洪邊門的歷史,老柳對即將消失的鯉魚巷的執(zhí)念,九架爐巷見證少年的復(fù)仇等等,城市的變遷塑造著城中人的人生軌跡。無論是父輩的朝花夕拾,還是年輕一代的隨波逐流,微末的個人命運與宏闊的城市歷史彼此交織,無論是文化的斷續(xù)還是身份的迷茫,袒露的是關(guān)于“失去與重建”的集體焦慮。冉正萬的“貴陽系列”作品,將一座城市的滄桑流變升華為了一代人的精神寓言。
洪邊門
一
走進虎門巷,感覺不對勁。街景和一個月前沒什么變化,還是那些店鋪,店鋪里還是那些店員。米粉店門前多了兩張方桌,幾張小方凳,理發(fā)店門柱上貼了三張門面轉(zhuǎn)讓告示,白紙黑字,有死也要轉(zhuǎn)出去的悲涼和堅決。這些變化不可能引起她的不適。沒有她沒見過的事情發(fā)生,雖已衰老,但并未癡呆,不是那種神經(jīng)兮兮的老太太。她很清楚,早晚將塵歸塵土歸土。不再羨慕年輕人,不會因眼見之物產(chǎn)生情緒波動。吹毛求疵是老陳的事情,比如便民商店冰柜裝的是雪糕和飲料,外側(cè)卻貼著特效蟑螂藥小廣告。老陳去世已經(jīng)十四年,她對類似的事情向來視而不見。不是因為理性,而是因為女性。
老陳總覺得女性理解力有限,他不知道女性的理解力是彎曲的,是延展的。你在意的她漠不關(guān)心,她所思所想也不是你所能領(lǐng)會。不適和老陳無關(guān),她早已習(xí)慣沒有他,平時有思念也有抱怨,但此時此刻沒有想他。她背了兩個包,一個平時隨身的挎包,一個鼓鼓囊囊的棉布包。巷子里有幾十家小吃店,炒飯、烤肉、甜品、裹卷、糕粑稀飯。兒子告訴她,年輕人喜歡來虎門巷打卡,這里小吃繁多,味道也好。有個燒烤店叫燒包,與眾不同的是烤榴蓮,兒子帶朋友去吃過,回來說有意思,就是有點貴。她的詞匯里沒有“打卡”一詞,理解起來卻也不難。她年輕時有張好吃嘴,鯉魚巷的葵花子,小十字的丁家脆臊,省府西路雷家豆腐圓子,護國路的腸旺面,饞勁上來,下雪下凌也要去吃了才安心。上了年紀(jì)后癮頭沒那么大,聽見別人說起,腮幫仍然有反應(yīng)。虎門巷這些小吃偶爾也嘗嘗,解不了饞,不過是因為方便,一種太熟悉而升起的小小的使命感,不吃對不起這些求生活的人。她在這一帶已經(jīng)住了七十八年。今天什么也不想吃,饞貓也有打盹的時候,不過這與不對勁的感覺無關(guān)。
現(xiàn)在才三點,接孫女還有兩個小時。走了十幾步,四臺摩托迎面而來,忙靠向路邊,看見蛋包洋芋幾個字,這是孫女喜歡的小吃,這才想起來不用接,孫女已經(jīng)上中學(xué),在觀山湖區(qū),寄宿制私立中學(xué)。這個棉布包就是給孫女買生活用品時超市贈送的方便袋,他們不喜歡印有廣告的袋子,本想丟棄,被她留了下來。要不要買點什么?像站在電線上準(zhǔn)備起飛的燕子,剛展開雙翅,另一個想法同時冒出來:沒有必要,他們又不喜歡你買的東西,千萬不要自作多情。立即收起翅膀,同時收起不快,他們已經(jīng)不錯了,和很多晚輩比起來,他們已經(jīng)很不錯了。蛋包洋芋和安順裹卷各買一份,和孫女各吃一半,這樣就可吃兩樣小吃。這小小的快樂不再有,雖是必然卻也惆悵。突然想起像孫女這么大時,吃過一種叫涼蝦的美食,和蝦沒關(guān)系,熟米漿以漏勺篩入涼水成型,形狀如蝦,舀進加了蜂蜜的井花水,滑糯清爽。那時冰箱還只是個傳說,涼蝦清早做好,然后放水井里浸冷,正午最熱時擺街邊叫賣。應(yīng)該還有人在做,不過她不知道哪里有。就算有,怕也不會有當(dāng)年的味道了吧。這種事不能細想,細想會發(fā)現(xiàn)即使把當(dāng)年的涼蝦端來,也仍然吃不出當(dāng)時的味道。味覺的渴望感滿足感已跑出老遠,穿越時空來到面前的涼蝦再怎么懇切也不可能喚回那個長辮子女孩。
和女孩一起遠去的還有舊時街景?;㈤T巷曾經(jīng)叫貓貓巷。那時女孩還沒出生,為了躲飛機丟下的炸彈,當(dāng)局在洪邊門和新東門之間的城墻上開了道門,以便及時疏散到城外的田壩里去。警報聲響起,市民立即開跑,形同躲貓貓。在貴陽,人們把老虎叫大貓,貓和虎可相互指代。小姑娘蹦蹦跳跳玩跳海游戲時,正所謂百廢待興,貓貓巷改名虎門巷。
前面左轉(zhuǎn)進入余家巷。余家巷只有一半可以出入車輛,另一半只有三尺寬,一面是磚房,一面是堡坎。再往前,胡同更窄,從樓房下穿過,膽小和不熟悉此地的人走進去會感到害怕。這么一來,余家巷遠比虎門巷清凈。巷子里店鋪也少,出口附近有個小館子叫連鍋端,再往前是終日忙碌的廢品收購站。
任何時候走進余家巷,她都會感到輕松,每塊磚每塊石板和屋檐都是熟悉的。雖然屋檐越來越少,拔地而起的立面墻越來越多越來越高。每次離開的時間不長,走得也不遠,走進余家巷卻抑制不住游子回到故鄉(xiāng)的喜悅。在這里生活的七十多年里,不是同一套房子,住過的已消失的房子相距幾十米幾百米,現(xiàn)在這棟于三十年前原址起建,搬進去時感覺住在原來的房子上面,踏實。她不關(guān)心自己是不是住得最久的人,哪些人已經(jīng)搬走、搬到了何處。她唯一擔(dān)心的是拆遷,當(dāng)兒子遺憾地說不拆了,政府決定對背街小巷只做升級改造,全家就她一個人高興。除了余家巷,她哪里也不想去。老陳在世時說,能去哪里呀,直接去火葬場。有一天他摔了一跤,如愿以償,墻上畫了圓圈的“拆”字沒來得及實施他就去了寶福山。
不走虎門巷,直接從普陀路進來要近得多。孫女不喜歡黑胡同,她也不喜歡。遷就孫女會讓她感到幸福,這一點和她的父母解釋不清,他們永遠不懂。她解釋過一次后再也不解釋,對他們的抱怨陽奉陰違暗中抵制。沒有被寵壞的孩子,只有無人寵又無人教不知道如何處世的孩子。她可以驕傲地站在陽臺上宣布:指責(zé)饞嘴姑娘不會有好下場毫無根據(jù),沒有好下場主要是兩個原因,一是丑二是蠢。當(dāng)然,宣布的時候最好不要有聽眾。人到這年紀(jì),才知道不是什么話都有必要說出來。
余家巷三十四號,到了。她停下來,多少有點緊張地看了看周圍。路面和墻都已改造過,嶄新的顏色還不熟悉不習(xí)慣,似曾相識的情景里隱藏的陌生讓她想起遠房表姐的表情。表姐進城來,她給她買了件新衣服,她覺得合身,表姐卻手足無措,好像那不是一件衣服,而是會暴露她身體的透視裝,讓她如芒在背。原地轉(zhuǎn)了一圈,高處的顏色沒有變,一如既往的安靜。她像表姐換回舊衣服一樣不再拘束。
巷子所在高度并非第一層,樓房一至二層從另外一個方向進,那是商業(yè)用房。住戶一樓其實是三樓。步梯夾在兩面墻之間,寬一米左右,直上,三十級。今天背了兩個包,看清楚沒人下來再往上爬,不能像平時那樣遇到人側(cè)身背靠背。大樓修好后原住戶回遷,有人對這段樓梯深惡痛絕,在第一時間逃離。第一時間是各自的第一時間,視財力而定。有人幾個月,有人十年,有人等了二十年。她有時也感到不耐煩。雨天或有急事以半步爬行,一只腳先上去像老陳一樣煞有介事,等著左顧右盼的第二只腳爬上來。這不是兩只腳,是兩個齊心協(xié)力帶她上樓的小矮人。和孫女一起時樂趣更多,孫女把這段樓梯叫天梯,她要么扶著她叫她慢點慢點,要么沖上去躲在墻后小小地嚇?biāo)惶?。祖孫倆對這個游戲樂此不疲。
左墻上有不銹鋼管懸空扶手,很少有人使用,大概是嫌臟。有灰時嫌灰,沒灰時擔(dān)心細菌,陌生人留在上面的細菌。要爬完十五步才能摸到釘在墻上的扶手。和孫女一起時,她等她抓住扶手再加速。最近左手麻木得厲害,摸著扶手使不上勁,換成右手,把身體側(cè)成四十五度,有點像患腿疾的人走路,不過不比平時慢多少。為什么不在右邊也安裝一根扶手?這個問題她連想都不去想。老陳遇到此情此景不但會想,還會抱怨會去找有關(guān)部門。想這些干什么呢,又不能解決問題。老陳說她婦人之見。她很少反駁,偶爾反駁,僅僅提高聲音重復(fù)說過多次的那句話:我本來就是婦人,難道你要我變成男人。老陳說這是廢話。她從不覺得自己說的是廢話,也不是良言,就是說話而已。賦日子以希望,以話嘮解寂寞。老陳總是試圖改變她的想法,她則總是跟著自個的念頭走。老陳指著某個東西告訴她,她要找的東西在那里,她不看老陳的手指,眼睛在別處尋找,嘴里說“哪里呀,我怎么沒看見”。老陳有時疾首蹙額有時哭笑不得有時干脆不管。終于爬到孫女命名的“天上”。兒子反對她們這樣叫,不吉利,不能叫上天只能叫上樓。那天到來時,是去天上還是地下?老陳似乎沒去天上也沒到地下,她多次夢見他走在回家路上,鼓搗電視機什么的。感覺沒有天上也沒有地下。只有人間。
再次將兩個包換肩,換好后從小包里掏鑰匙。閉著眼睛往深處摳,睜大眼睛在隔層里尋找,重復(fù)兩遍后把包里的東西揀出來放地上。沒有。把大包里的東西也拿出來,像擺地攤一樣碼成一排。最重要的是老陳的遺像,放下去時倒扣在地上,不是遺像上的人怕光,是不希望外人再對他指手畫腳。三個蘋果,一把香,兩支燭,一沓紙錢,一盒桃片糕。就這些了。多么希望聽到唏唆一聲,磨得锃亮的鑰匙掉出來。
沒有。將兩個包底朝天抖了又抖,沒有。心跳加快,頭暈。清楚地記得從女婿家出來時把鑰匙裝進包里了的呀。女婿不上班,在家寫電影劇本。想打電話問又覺得不便打擾。半路上丟了,還是忘在別的地方?老陳在就好了,哪怕被罵也會出一個有用的主意?,F(xiàn)在,她不知道如何是好。想起小時候被頑劣男孩拔掉翅膀的昆蟲,越想飛越沮喪。唯一的辦法是沿原路返回,去經(jīng)過的路上尋找,路上找不到得去女婿家,在睡過的床頭上,床下面,床頭柜上,抽屜里,以及廚房,垃圾桶,全都仔細找一遍。女婿家在黔靈西路,不遠不近,她走需要七十分鐘。來去兩個多小時膝蓋肯定會痛,沒辦法,這是自作自受,哪叫你丟三落四??傆X得年紀(jì)越大忘性越大,其實這是伴隨一生的事項而不是事故,是活著的情景而不是境況。小時候丟過鉛筆、鋼筆、本子,年輕時丟過鞋子、襪子、衣服,上了年紀(jì)后丟失的東西并不多,每丟一次心疼懊悔的程度卻反超從前。越來越顧惜東西了嗎?也不是。大概和逝去的日子有關(guān),這些日子不是有意被丟棄,是像財產(chǎn)被小偷順走?;蛘叻催^來說,日子一成不變,被丟棄的其實是人,無論年紀(jì)大小。
聽見腳步聲,趕忙將東西放回去,不能又丟鑰匙又丟人。一個帥氣的年輕人從樓上下來,問她要不要幫助。她害臊地拒絕并道謝。
背著兩個包走那么遠有點犯難,放在這里又怕被人順手牽羊。想了想覺得沒什么貴重東西,放到門口去,空手來去不僅快些,也便于尋找。遺像取出來單獨放,真有貪小便宜的人不至于連遺像也拿走。焦慮慢慢平息,心情大為好轉(zhuǎn)。即使早已被叫作老人家,也不能把自己當(dāng)成糊里糊涂的老太太嘛。想好就行動,兩只腳仍然是兩個小矮人,不用一個等一個,歡愉地把她帶到家門口。
這是她一個人的家。從木瓦房搬進樓房,是她和老陳以及孩子們的家。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初期,有關(guān)單位以集資房的名義修建了這棟樓房。她第一次住上帶衛(wèi)生間的房子。在此之前,廁所離家一百五十米遠,冬天雨天苦不堪言。風(fēng)趣的人由此創(chuàng)作了一句歇后語:茅廁板上摔跤—離死(屎)不遠。用以譏諷自作自受死有余辜的壞人。住進帶衛(wèi)生間的樓房,不但解決了上廁所的煩惱,還提升了社會地位。后來的人無法理解平房與樓房的差別,也無法理解她對這套房子的感情。她是原單位少數(shù)首批搬進樓房的人,嫉妒羨慕的人說,她么,當(dāng)然會搬進來,她是豆腐西施嘛。她沒像平時那樣回嘴,換成自己也會抱怨甚至詛咒。
已經(jīng)住了四十多年。平時往來少,城市變化又大,當(dāng)初不滿的人大多不知搬到何處,再沒人知道她年輕時叫豆腐西施。兒子說趁余家巷改造,重新裝修一下,之前的還是 2003 年裝修的,墻壁臟且剝落,電源插座齜牙咧嘴,最不忍目睹的是廚房,藏污納垢成了蟑螂樂園。她不同意,已經(jīng)住慣,再說還能住幾年?他們的父親去世后,她的話不再有分量,他們以贍養(yǎng)和愛的名義替她做主,有時問她想吃什么,她一時回答不上來,有種被逼到墻角的尷尬。他們鼓勵她說,沒關(guān)系,想吃什么都行,越是這樣她越不知道吃什么好。
房子裝好后晾了半個月,今天搬回來。過道刷過漆,門也換過了。她放包之前看了門一眼,沒料到門突然說話:人臉識別成功,歡迎回家。小小地嚇了一跳,以為和自己無關(guān),繼續(xù)放東西。還沒放好,兒媳笑吟吟地拉開門:媽回來了。
兒子也走過來,得意地看著她。煥然一新,所有東西顏色和位置都沒變,一點也不覺得陌生。
“怎么樣?喜歡嗎?”兒媳問。
“喜……喜歡,喜歡。我著急進不了門,忘了鑰匙,哪曉得門一下開了。”
“鎖換了,這個更方便,不用鑰匙。你要不要再試試?”
放好東西后想起來,裝修時已把鑰匙給了裝修師傅。換鎖時,他們通過手機視頻進行了認證設(shè)置。
兒子和兒媳帶她看房間。她看不出好壞,感覺無可挑剔。除了客廳,一間臥室,一間客房??头棵娣e只有九平方米。兒子叫她放心,材料都是精心挑選的環(huán)保產(chǎn)品。她說好好好。她對環(huán)保與否沒概念。不對勁的感覺再次襲上心頭,真實、具體,雖然她仍然沒搞清楚到底
哪里不對勁。
把老陳的遺像拿出來,正要去掛,兒媳把凳子和遺像搶過去。
“媽,我來掛?!?p/>
還有蘋果紙錢香燭。兒媳已從凳子上跳下來。像去鄉(xiāng)下吃飯擔(dān)心不衛(wèi)生一樣把包拿過去放到一邊。剛放下又拿起來,怕她不聽話似的放進柜子。
“媽,我已經(jīng)全部準(zhǔn)備好了。”
兒媳準(zhǔn)備的也是蘋果香燭紙錢,還有一束白菊花。
她買的兩支燭是紅色的,以竹簽為芯。香是菜市上那種朽木香。兒媳買的是兩支棉線為芯的白蠟燭,香是精致的無芯檀香。她買的紙是傳統(tǒng)的糙紙,以錢鏨打出象征銅錢的半圓孔。兒媳買的是印刷品,金額極大,仿佛陰間通貨膨脹已到以億為基本單位的地步。一眼就看出代
差。兒媳以前就為此和她討論過,她買的香燭紙錢味道重,污染大。她承認她是對的,卻又總是覺得用她買的更“靈驗”。何為靈驗,哪里靈驗,卻又說不清楚。
這是裝修好后請老陳回家。老陳不一定在遺像里,但這種事只可做不可追問。孫女上中學(xué)后不再和她住在一起,沒有這個儀式會讓人覺得只有她一個人,做了感覺是兩個人,或者 1.1 個人。這是孫女說的,爺爺現(xiàn)在是 0.1。
擺好蘋果和菊花后,兒媳沒找到火機,用燭去灶上點火,再以燭點燃香和紙。她看見了,欲言又止??匆娝B桃片糕也沒擺上去,她打消了上前一起燒紙的念頭。小時候,大人告訴她,在哪里燒紙就在哪里點火,不能在灶上點,從灶上點成了給灶神菩薩燒香。灶神菩薩是家里職位最低的一個神,極小氣,誰在灶上點香就認為是在給自己燒。找不到洋火也要用葵花稈點燃后再來點香燭。那時還是柴灶,灶門上插了一束高粱,燒火時高粱不斷點頭。據(jù)說那就是灶神。家里有人痄腮(腮腺炎),把高粱穗取下來,在腫脹的腮幫上比畫一下再插上去,讓煙把痄腮熏掉。全家人都不怎么喜歡灶神,總覺得它過于小氣,動不動就上天告狀。這種不喜歡還不能在家里說,只能在屋檐之外的地方說,以免灶神聽見。
燃氣灶也換過了,灶神還沒來吧。她想。這種灶怕是用多久都不會有灶神,它沒地方可住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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