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是純文學作品專輯,收錄了當下中國文壇實力派的近期新作。在這些作品里,作者們以豐沛的筆觸描繪生命的本質,追索和探察人與人、人與世界之間微妙又復雜的關系。本書秉承大益文學書系的先鋒性及探索性和藝術性的特色,是不可多得的純文學作品集。本書追求文學的本質,同時兼具深刻、堅定的探索性,與通俗文學讀物有著本質的區(qū)別,匯集了中國當代實力派作家的作品,可作珍藏讀本。
陳鵬,70后小說家,大益文學院院長,昆明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中篇小說選《絕殺》、長篇小說《刀》,曾獲得十月文學獎等多種獎項。
序言 Preface 001
02 冰雪消融之后 陳鵬
小說 Novel 005
07 雞仔的心愿?殘雪
23 雪意?韓東
37 心臟 吳文君
57 雪夜之歌 馬拉
73 弗洛伊德是我兒子 奈洛
對壘 Confrontation 081
83 諾娜的房間 〔西〕克里斯蒂娜 費爾南德茲?庫巴斯?歐陽石曉/譯
107 河水漫過堤岸?草白
123 “存在性不安”與“離心”的自我 馬兵
視覺 Vision 129
131 環(huán)境與個人作品 楊一江
詩歌 Poetry 145
147 但我的歌唱卻只奉獻給短暫的生命 吉狄馬加
157 阿伽門農的面具?王家新
169 近乎神游 臧棣
新標 New Standards 183
185 主持詞 韓東
187 關于寫作:我的語言對誰有效,我就和誰在一起 司屠
192 離家 司屠
217 曾經我也在蒲松齡 司屠
札記 Notes 247
249 愛,這最小的共同體 耿占春
273 紅河漂流 黃堯
287 小世界三論 海男
冰雪消融之后
陳 鵬
雪霽初晴。大疫向晴。
昆明很少下雪,也就很難體會北方冬雪初霽的感受——刀子般的寒風逃跑了,不,也許更猛,但雪終究在化,天晴了。
“白云如有意,萬里望孤舟”,新冠疫情這頭恐怖的怪獸終于被死死摁住。春天,終究來了。
醞釀此文之初,其實昆明的冬天還早得很,深秋才對。適逢我們的簽約作家殘雪獲諾獎提名,之后,惜敗。“殘雪”之意,不正有冬去春來、晴暖在即的暗示?她這次入圍意義非凡,讓大江南北的文學老人新人猛然意識到,哦,除了獲國內這種獎那種獎的文學,還有另外一種文學,一種沉浸、孤獨、有個性的文學,一種與大多數(shù)期刊發(fā)表的截然不同的,向卡夫卡、博爾赫斯、卡爾維諾們,向陀思妥耶夫斯基、歌德、雨果們看齊的文學,一種向寫作者自身孜孜不倦地攫取、敞開的文學,一種傲然自信于全然不顧任何“國標”的文學,它如此陌生,又如此生猛,像藏于地底的野火或巨獸,一俟機會成熟便拔地而起,其光芒上下百萬里而已矣。但此種文學的難度,絕不僅僅是技藝之難,而是精神上的卓絕和高標,非常人可以企及。我們理應向殘雪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堅持致敬,向她的孤傲與決絕致敬,向她掙脫某種單調的“講故事”的寫作致敬!
殘雪的寫作確實獨此一家:每天一千字,從不或輟。一經寫下幾乎一字不改。她謂之自動寫作,并稱自己的寫作“是最高級的”。放眼全球,大概只有生活在阿根廷郊區(qū)的小說家塞
薩爾?艾拉的自動寫作可與之媲美吧?!白詣印辈皇顷P鍵,關鍵是殘雪自律自信的“非典型”作家生活:毅然從北京遷居云南,每天散步、寫作、閱讀,周而復始,簡單至極。我想,這才是一個好作家最該踐行的生活方式吧。
春天確乎來了?
實不想多說這場大疫了,幾為“國難”。焦慮、淚水、掙扎、彷徨……面對生命,文學確乎是“輕”的。好在,我們重新執(zhí)筆,重新“向死而生”。
“殘雪現(xiàn)象”曾經引發(fā)一陣小小的眾生狂歡,但狂歡之后還是一地雞毛,江湖還是從前的江湖,文壇還是從前的文壇……唯一的小小改變或許是,殘雪的書,從乏人問津到忽然一夜售罄,哪怕你的閱讀感受就像慌張的野豬扎進森林,完全不得要領??赡憬K究扎進來了,終究,是一場值得記住的文學奇遇。
晴,是雪霽之后痛切的期待。我們熬著,守著,盼著。它終于來了:天空亮得像凡?高筆下的阿爾勒郊區(qū),太陽灼熱,風使勁吹著,百花鉆出泥巴,赤橙黃綠青藍紫,各美其美,一片妖嬈。春天像一只透明的鉆石蝴蝶,越過高山,越過荒原,越過剛剛解凍、解封的殘雪猶存的大大小小的城。
晴,多么偉大的上天的饋贈。
在這個時代,堅持先鋒精神是多么可貴的近于悲憤的壯舉??!必須感謝大益文學,感謝這一群理想主義者。這當然是一本好書!——馬原
流于平庸的時代,中國先鋒文學四十年后,正在從野怪黑亂走向深厚中正,而依然先鋒,這是一本意味深長的書?!趫?p/>
雞仔的心愿
殘?雪
我們這些住在工人宿舍的小孩都喜歡去圓媽媽家玩耍。圓媽媽的那兩間土磚房蓋在離我們工人宿舍不遠的山坡上。她的丈夫去世了,她一個人守著一大片菜園和一個魚塘,魚塘邊有三棵巨大的垂柳。我總覺得這三棵老樹在夜里看起來很嚇人。圓媽媽的菜園里的菜品種很多,其中我最喜歡的是香菜和紫蘇。紫蘇很賤,用不著特殊照顧它們,下點雨就長開了,散發(fā)著特殊的、讓人想入非非的異香。我知道在中藥里它被稱為蘇葉,是一味祛風寒的良藥。我們涌進圓媽媽那兩間寬敞而低矮的土磚屋,在里頭打打鬧鬧。圓媽媽在后面的廚房里燒黃鱔給我們吃,黃鱔里頭放了不少紫蘇,那種味道令我永生難忘。我后來常常在夢里喊著“紫蘇!紫蘇……”然后我就被自己吵醒了。
星期六早上不用去學校。我剛一睜開眼就看見爹爹在我的上方,他的那張臉笑盈盈的。
“雞仔,快起來!趁天還沒亮,去圓媽媽家?guī)退裏鹑?。?p/>
“外面這么黑,她家里更黑。我害怕?!?p/>
“不準說這種話。你是男孩,難道還怕鬼?”
我不情愿地穿衣服。
“這就對了嘛,這就對了……”
爹爹說著就用他的大手一把將我推出了門。
我在黑地里暈頭暈腦地走,努力地辨認著那條羊腸小道。終于到了那口魚塘邊,微光中那棵老柳樹特別像一個鬼,我扭過頭去不看它。過了那口魚塘,就進菜園了。我摸到了紫蘇,將葉子揉碎放在鼻子前用力嗅,多么醉人的香氣!
圓媽媽像一頭熊一樣蹲在灶膛前。
“圓媽媽,我?guī)湍鸁饋砹?。?p/>
“是雞仔啊,怎么不多睡一會兒?這天氣最好睡覺嘛。”
“爹爹讓我來的,說讓我鍛煉膽量。”
“哈哈,在魚塘邊上碰到鬼來扯你的腿了吧?!?p/>
我開始搗弄灶膛里的樹枝,我是燒柴火的老手。火焰噼噼啪啪地跳躍著,將我的瞌睡一下子全趕走了。圓媽媽在我上面嘮叨說,大鐵鍋里煮的是玫瑰粥,一會兒我就可以喝了。我看見一些影子溜進了廚房,是他們,來等著喝紅糖玫瑰粥的。
“今天雞仔用大碗?!眻A媽媽說。
她用一個最大的粗瓷碗給我盛了滿滿一碗,同伴們都妒忌地看著我。
玫瑰,糯米,紅糖,人生的最高享受。我想起了爹爹。
“有黃鱔的地方才會生長紫蘇嗎?”泥古瞪著斗雞眼問圓媽媽。
大家哄笑起來,隨即指責泥古,說他整天就想著吃好東西,好吃懶做。
但是圓媽媽說,她就喜歡愛吃的小孩。愛吃的小孩長得快,長得好,長大起來有力氣。泥古的問題提得好,紫蘇正是同黃鱔長在一處的。哪里有黃鱔,哪里就有紫蘇,難道不是這樣嗎?這就可見泥古不光愛吃,還愛觀察,愛動腦子。泥古受了圓媽媽的表揚,很是得意,吹牛說他還觀察到了菜園里的一些有趣的現(xiàn)象,可他現(xiàn)在不想說,以后再告訴我們。我心里雖佩服泥古,可并不喜歡他這種賣關子的小脾氣。
外面天大亮了。我們從房里沖出來,來到山坡上的樅樹林里幫圓媽媽撿枯枝。站在坡上向菜園里看去,滿園都是油亮的紫蘇!這太不可思議了,難道我們一議論紫蘇,它們就長滿了菜園?原來不是只有一小片嗎?
“泥古!泥古!快來瞧你的紫蘇!這是怎么回事?啊?”我喊著說。
“我早就看見了?!蹦喙挪灰詾槿坏卣f,“你再去田里瞧瞧,今年的黃鱔吃不完?!?p/>
不知不覺地,我就跟在泥古身后了。這個小孩,他身上有那么多的謎,他簡直就不像一個小孩,而是像……他像什么呢?
“我像老爺爺?!?p/>
泥古回過頭來對我說。我嚇了一大跳——他居然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就是像老爺爺,我自己也覺得我像。雞仔,你別怕我,我不會害人。你瞧,天上下毛毛雨了,這是為了——”他翻了翻眼珠不說了。
“為了園子里的蔬菜?”我問道。
“不是的,沒有那么直接吧?!?p/>
我們背起枯枝下山,路很滑,我們小心翼翼地走。我注意到前面的泥古走得很穩(wěn),他的腳就像同泥地有默契似的,他根本不可能滑倒??晌疫€是滑倒了,我們當中有好幾個人成了泥人。
“泥古泥古,告訴我你的秘密吧?!蔽覒┣笏f。
“有什么秘密呢,多同他玩玩,他就同你熟悉了?!?p/>
“誰?”我說,又被他的話嚇了一跳。
泥古沒有回答,但我已經知道答案了。我在心里嘆道:“泥古啊泥古?!?p/>
圓媽媽站在門口,輪流摸著我們每個人的頭,口里說著“好啊,好啊”。
我們輪流將枯枝放在那一堆,我看見圓媽媽臉上的表情有點恍惚。她在想什么?
“雞仔!”媽媽在隔壁房里大聲說,“圓媽媽說你進步很大,我和爹爹很高興?!?p/>
我合上作業(yè)本,走到她的臥室里。
“她怎么說我的,媽媽?”
“她說你在她家操刀剁豬菜就像行家里手。她還說你們幾個在山坡上滾來滾去的。雞仔,你們在那里滾來滾去干什么?”
“您說呢,媽媽?”
“是不是同那山討價還價?”
“正是啊,媽媽!您最能猜中我的念頭。”
媽媽在搓打鞋底的麻線。她一年四季都要搓麻線,因為我和兩個哥哥穿鞋很費。
“那么,你同山談攏了嗎?”她說這話時嘴角有笑意。
“還沒有呢。很難很難的,大家都泄氣了。要是泥古在就好了。”
“泥古不回來了。他奶奶獨居,那邊村里常有狼來襲擊他們,奶奶離不開泥古?!?p/>
“泥古真勇敢。媽媽,我總覺得泥古不是一般的人?!?p/>
“他是英雄。不過你努力一下,也可以變成他?!?p/>
“不可能吧。我們那天在山坡上碰得頭破血流——我們同他差得太遠。這事圓媽媽最清楚。泥古什么事都懂?!?p/>
離開母親后,我繼續(xù)想著泥古的事。他住在山那邊的村子里,那是一個常有惡狼光顧的村子。那會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泥古對那種生活會有什么感覺?惡狼光顧村莊,是為了什么?我知道狼有時也會吃人的,泥古如何與狼共生呢?這種問題始終是我最感興趣的,是泥古把我的注意力引向了這個方面。那些狼……
我決心去一回泥古所在的唐村。我把這個念頭告訴了爹爹。
“看看泥古怎樣同狼打交道?!蔽艺f。
“嗯——那里面有很深的學問。”爹爹沉思了一會兒才說,“那么,你打算在唐村待幾天?”
“三五天吧?!?p/>
“雞仔,你可要想清楚啊,三五天是不夠的?!?p/>
“那就多待幾天?!?p/>
我背起旅行包就出發(fā)了。
到達唐村時天色已晚。村前的那條路上站著一個小男孩,正在用手電照來照去的。他看見了我,就用手電光照著我的臉,令我很不舒服。
“泥古是我的堂兄,他知道你要來。我的名字是知了?!彼f。
“他已經同奶奶搬到山間的舊屋里去住了?!彼终f。
他領著我往山里走。我問知了:“泥古為什么要搬到山里去?”知了回答說:“為了那些狼嘛。”我條件反射似的說:“果然?!敝司涂湮液苈斆鳌?p/>
山里隱約傳來狼嗥,我的牙齒在打架,兩條腿也發(fā)軟了。知了見我同他拉開了距離,就轉過身來站在原地等我。他用手電照著地上,仿佛示意我朝地上看。于是,我看見了大片大片的紫蘇。我彎下腰抓了一把葉子,放到鼻子前。啊,真是醉人的香氣!我恢復了元氣,滿腦海里都是黃鱔湯。我問知了,“到泥古那里還有多遠?”我說話時就變得饑腸轆轆了。泥古會不會請我吃黃鱔?“他那里有點遠,我沒有把握,不知道會不會走錯。在我們唐村,這種
事沒有定準?!敝苏f話的聲音很小,可我還是聽清了,因為此刻山里十分寂靜。他的話讓我心里很著急,我現(xiàn)在一心想吃黃鱔。既然已經沒有危險了,我們就應該奮力趕路。我加快了腳步。我覺得自己每腳都踩在那些紫蘇上面,它們拖住我,讓我不能走得更快。
我問知了:“能不能走到路上去?難道這地方沒有路嗎?”知了嚴肅地回答我說,他已經盡力了,大概這里就是沒有路?!昂螞r是在這種黑夜里?!彼旨恿艘痪洹K脑捵屛依潇o下來了。我放棄了努力,伸手抓住知了的衣服后襟,讓他拖著我走。我還反復地問他:“我們腳下是紫蘇嗎?”他則不厭其煩地回答說:“是啊?!?p/>
我們磕磕絆絆地走了很久。
忽然,我聽到了泥古在什么地方說:“在山里,只要不刮風,這些狼就安靜了。”他的聲音那么清晰,我激動不已?!笆悄喙艈幔俊蔽覇栔?。
“是泥古,可是還離得很遠?!敝苏f。
“他的聲音就在這附近?。 ?p/>
“在山里總是這樣。即使人在山頂說話,我們聽起來也像在附近。只有唐村人能夠分辨與別人的距離?!?p/>
“泥古怕不怕狼?”我想起來問知了。
“他現(xiàn)在大概已經成了狼群的首領吧。這種事做起來會上癮的?!?p/>
那茅屋突然就出現(xiàn)了,陰森森的,里面看不到一點兒光。知了用力拍了三下手掌,木門就“吱呀”一聲開了,但是沒看到人。知了拉著我的手踏進黑屋。
“我們坐下吧。”知了大聲說。
我果然摸到了椅子,我的面前還有一張桌子。
“人呢?人呢?”我著急地問道。
“這會兒泥古不在屋里?!?p/>
“他在哪里?”
“他正領著奶奶在山上散步。”
“散步?!外面這么黑!”
“是啊,越黑越起勁。可能是去找那些狼吧?!?p/>
我說不出話來,感到身體發(fā)冷。
“這屋里有幾間房?”我問他。
“兩間,泥古和奶奶住一間;后面那間歸你住,已經鋪好床了。我覺得,你是要長住的吧。你來了就不會想走了。你不信?你等著瞧吧。我要走了,雞仔,你好自為之吧,我不陪你了,我害怕被狼吃掉?!?p/>
他說完就出去了。我大概是嚇壞了,牙齒在打架?,F(xiàn)在一定是很晚了,我卻不愿意去睡覺,也不愿意躲起來。我好像渴望什么事發(fā)生,那會是什么事?知了說我來了就不會想走了,他指的是我渴望的事嗎?這個該死的知了,他用手電照著我的臉,那時他就從我臉上看見了那件事嗎?我用手在桌上摸索,摸到了一個大碗,碗里裝著溜溜滑滑的東西。我覺得應該是剖好了的黃鱔,于是心里一熱,膽怯消失了。泥古等著我來吃黃鱔呢,多么好的兄弟啊!
我摸索著走進了后面那間房,然后又摸到了床。我脫下了鞋和外衣,在床上躺下,蓋上了被子。屋里非常安靜,可以說是太安靜了。也許像泥古說的,狼是不會來了。這么黑的天,他扶著奶奶到哪里去找狼?是他要找狼還是奶奶要找?多么蹊蹺啊!被子散發(fā)出陽光的清香,我念著泥古的好處,很快就入睡了。
有人在前面房里講話,我被吵醒了。那聲音不是泥古的,也不是奶奶的,是兩個成年男子的。那兩個人似乎很焦急,似乎要急于辦成一件事。
“他家養(yǎng)著兔子,可以用兔子去將狼引出來。”一個人說道。
“等我們拿著兔子走到那里,天就亮了。天一亮,狼就不會出來了。還是不要白費力氣吧?!钡诙€人說。他的聲音里透著沮喪。
我在被窩里憋住呼吸,生怕這兩個人發(fā)現(xiàn)我。我懷疑這兩個人要謀害泥古,我必須設法救他。可是這兩個人討論來討論去的,既不采取行動,也不離開屋子。中途他們還異想天開,說要用煙去熏狼窩,設法讓狼跑出來。知了說泥古在尋找那些狼,那么這兩個人也許竟是要幫泥古的忙呢?狼餓了是要吃人的,他們怎么一點都不害怕?泥古怎么一點都不害怕?還有奶奶呢?我記憶中的奶奶是一位黑瘦的老婆婆,頭上已經沒有一根頭發(fā)了,但雙眼閃閃發(fā)亮。
“啊!啊——”兩人中的一個發(fā)出凄厲的叫聲。
“怎么啦?怎么啦?”另一個追問道。
“是兔子!你瞧,一對白兔從籠子里跑出去了!”
我聽見兩人走到屋外去了,他們將房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我赤著腳溜到前面房里,從窗口往外一看,大吃了一驚。
屋外月光很亮,將屋前的空地照得如同白晝。一、二、三,共有三只野狼面對著我所在的小屋。但這些狼并不向小屋靠攏,或許它們認為屋里沒有什么東西可吃。那些綠瑩瑩的眼睛都在盯著我。
如果它們不想吃我,為什么盯著我?我拉了拉門把手——門關得很緊。我暗中的動作還是被它們覺察了,它們朝我走攏了一些,似乎在向我示威。于是我不敢動了,立在窗前同它們對峙。我心里覺得自己很蠢,干嗎站在這里?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又會怎么樣?可是我沒有辦法,我被對面的那三只狼吸走了全部注意力,根本不可能再想別的事。
也不知過了多久——其間有各種各樣的念頭從我腦海中閃過,但都是不可行的——三只狼突然開始后退了。先是面對我后撤,后來就掉轉身跑掉了。我的全身像散了架一樣,我坐回到椅子里。正在這時,我聽到了鑰匙在鎖孔里轉動的聲音。
“雞仔,雞仔,你的運氣真好??!”泥古大聲地說。
他點燃了煤油燈。燈光下,我看見奶奶的臉像面具一樣,有點可怕。
“我是說鱔魚,我們要吃鱔魚了!這是大灰狼給我們的禮物?!?p/>
泥古說著就捧著那只碗去后面的廚房了。奶奶的嘴張開了,那是一個黑洞。她在笑?我沒聽見笑聲,我在發(fā)抖。不知為什么我覺得她也是一只狼。我裝作沒看見,繞開她想往后面走。不好了,我踩著了奶奶的腳,差點絆倒。
“年輕人,做事不要毛躁?!蹦棠陶f。
她一說話,我就鎮(zhèn)定下來了。我怪自己太愛胡思亂想。
在后面的廚房里,我?guī)椭鵁?。我的心像火花一樣歡快地跳躍。
“多放些紫蘇啊。”我說。
“那當然,這里有的是。雞仔,你喜歡它們嗎?”泥古壓低了聲音說。
“你是指狼?”
“還能是什么其他的?”他的聲音更小了,耳語一般。
“我害怕?!蔽乙矇旱土寺曇?,“可是你這么一說,我覺得我也許會喜歡!”
“我看你啊,已經喜歡上了?!?p/>
飯菜上桌了。鱔魚配黃瓜和紫蘇,外加香噴噴的柴火煮的白米飯。泥古真會享受!
奶奶沒和我們一塊吃,泥古說她在廚房里吃,她放心不下那些狼,要站在后門那里向它們發(fā)信號。原來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啊,這里面會有些什么樣的糾纏?
“雞仔啊,我估計你來了就不會想走了。在山里生活很容易,我砍柴到集市上去賣,現(xiàn)在劈柴能賣出好價錢。住在山里每天都有奇遇,而且吃得也好,你說是嗎?”
我連連點頭,我對他越來越佩服了。這時奶奶進來了,奶奶滿臉堆笑,不知為什么事開心。她開始收碗,我也幫著收。我讓奶奶歇著,她就坐下了。
“它們都認識雞仔了。”奶奶對泥古說,“雞仔有福氣。”
我在廚房里洗碗時,聽見泥古在大聲說:“雞仔,你要走大運了!”
在山里的第二天,我睡到很晚才起來。我起床時,泥古和奶奶都已經到山里去了。我很后悔,我想去找他們,可是山這么大,我一出去就可能迷路。桌上有粥,還是熱的。我喝完粥,坐在那里想主意。泥古昨天說我要走大運了,是什么意思?總不會是要我在家里坐等運氣落到我頭上吧。我收拾好桌子,走到了外面。啊,我聽到了砍柴的聲音!雖然離得很遠,但那一定是泥古!夜里他告訴過我,只有他和奶奶住在山里,沒有其他人。聽起來,他是在靠近山
頂?shù)牡胤娇巢?。我一定要去找他們。白天不會有狼,就算有,它們也不會來襲擊我,泥古不是說過我要走大運了嗎?
就這樣我開始爬山了。我面前只有一條崎嶇的小路,我不能選擇。
起先我沿著那條小路往上爬,明顯地感到自己離山頂越來越近了。雖然叢林中有鳥兒和獸類的叫聲,但并不恐怖。我心里感到慶幸。
狼并不是突然出現(xiàn)的,我早就看見它了,在樹林比較稀疏的那一邊,那塊巖石上。只有一只老狼,灰色的,一動不動地站在那上面,死死地盯著我——它也早就看見我了。它為什么不沖到我面前來?它似乎很有把握。對什么事很有把握?說出來也許難以令人相信,我感到它對我會走到它面前去這件事很有把握。我不是正往它跟前走嗎?我是不是中了魔?為什么我有充足的時間,卻不逃走?
我心里有個聲音在說:可怕啊,我這個人……原來可怕的是雞仔,不是那只狼。我就要走到它面前了,我已經來到巖石下面了。
“雞仔,我們回家吧。”泥古的聲音在那上面響起來。
我眨了眨眼,發(fā)現(xiàn)老狼已經不見了。泥古背著那捆柴從上面跳下來。
“狼,狼——”我指著上面說。
“還不快走?!蹦棠虖呐赃呁屏送莆遥f,“白天里哪來的狼?”
奶奶將另一捆柴交給我。我在心里感嘆道:“奶奶多么有力氣??!”
“雞仔,你看花了眼,你看見的是我!可能因為我老和狼打交道,就變得有點像狼了吧。你剛才不是一點都不怕我嗎?”泥古說完就哈哈大笑。
我的確是一點都不怕它嗎?我不記得了??晌沂浅哌^去的,原來這是有原因的啊??捎质菫槭裁次矣X得自己可怕?
快到家了,我又看見了大片的紫蘇,看見紫蘇就讓我想起了狼。不知為什么,我渴望有幾只狼在附近出現(xiàn),但是沒有,它們一定是在泥古的掌控之中。
我和泥古默默地將柴捆放到后面的木棚子里。泥古的樣子顯得很疲倦,我猜測有什么事耗盡了他的精力。
我們進屋燒茶。
我一邊喝茶一邊輕描淡寫地問泥古說:“今天上午,最精彩的事被你碰上了吧?”
“嘿嘿,我和奶奶天天都碰見好事情。我們搬到樹林里來就為這?!?p/>
“我來的時候,我媽說你是為了保護奶奶才住在唐村的?!?p/>
“起先我是這樣想的,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才是我要過的日子,再后來又發(fā)現(xiàn)沒人需要保護。奶奶在林子里走來走去,尋找那些狼。其實啊,那些狼也是因為奶奶才待在附近的。”
泥古的話讓我想起了黃鱔和紫蘇。
“泥古啊,你是我們當中最聰明的,你同我們不一樣。”我由衷地說。
“我不過喜歡鉆死牛角尖罷了——老是一條道走到黑?!彼α诵?。
吃過飯后,奶奶去睡覺了,泥古說帶我去看狼窩。
“它們是新近搬來的,一共有五只?!彼f這話時兩眼發(fā)光。
我很興奮,只想馬上動身??赡喙庞植恢绷耍f狼反正在
那里,又不會走掉,他要先去給坡上的南瓜花授粉,因為這山上很
少來蜜蜂。
“有些事不一樣,”他慢條斯理地說,“我們在這里種南瓜已經好多年了,蜜蜂總不來。你說這是為什么?想想看?!?p/>
我翻了翻眼,想不出。我不像泥古那樣聰明。我傻乎乎地跟在他后面走,心里只想著狼群,一會兒就到了南瓜地。我們采集那些雄花,給每一朵雌花授粉。泥古一邊工作一邊嘆氣,他在憐惜那些雌花。我心里想,為什么我沒有產生同他一樣的心情?在有點神奇的事情上,我的確是一無所知。
授完粉回到家,泥古說他累了,他也要睡一會兒,然后就到他和奶奶的大房間里去了。
我沮喪地坐在那里,我覺得泥古已經將今天要去看狼的事忘記了。
這時奶奶過來了。奶奶對我說:
“雞仔,為什么你不去睡呢?能吃能睡的人才干得了大事嘛?!?p/>
“泥古說要帶我去看狼。”
“哈,那可是需要體力的事!有的人被驚嚇過度,就死了。快去休息!”
我回到我的房間,坐在床邊。我不打算睡,因為怕他倆撇開我去看狼。
泥古一覺睡到吃晚飯的時間都不起來。我心里別提多沮喪了。
我同奶奶兩個人吃晚飯。奶奶告訴我說:“泥古傷著了內臟,得好好休息?!?p/>
“是那些狼傷著了他嗎?”我焦急地問。
“瞧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們去找狼,狼怎么會傷害我們?是泥古自己傷了自己。他呀,總是在自己身上弄出些傷來,他對自己太狠了。小小年紀……”
奶奶說這話時眼里含著淚。
因為不能同泥古去看狼,我心里很郁悶。在廚房里洗碗時,我毛手毛腳,將碗弄得哐當哐當作響。我聽見奶奶在埋怨我,說:
“他是身上有傷的人……”
我坐在臥室里發(fā)了好久的呆,然后又在臉盆里抹上肥皂去逮蚊子。這個游戲很快就令我厭倦了,我只好熄燈睡覺。我鉆進被子里時想,泥古今夜是不會起來了。
然而我錯了。泥古在半夜將我叫醒,牽著我的手在樹林里急速穿行。他變得像猴子般靈敏,而且力氣那么大,根本不像身上有傷。我們一直往上爬,我早就氣喘吁吁了,他卻像在走平路一樣。
他一直催我快走,說快要趕不上了,那些狼馬上就要轉移到東邊去。我問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就回答說,狼是熱情的動物,他能從氣流的變化中感覺到它們要離開。他的話讓我特別羨慕他——我要是能掌握他這種本事該有多好!可是我什么都不懂,只能被他拖著昏頭昏腦地往前躥,哪里還顧得上去觀察氣流。
我們來到了一片平緩的坡上,這里的樹木很少。我注意到月光很暗淡。
“它們在那里?!蹦喙胖噶酥赣疫叀?p/>
我看過去,卻什么也沒有看見。
“你得用力看?!彼吐曊f。
我睜大眼睛使勁看,還是什么也沒看見,只除了一棵很高的松樹。
“我喚它們過來好嗎?”泥古對我耳語道。
我無聲地同意了,我的全身像篩糠一樣抖動。
忽然,我的右手被利齒咬住了,我痛得發(fā)出尖叫??墒遣]有動物咬我!難道會是幻覺?為什么泥古不過來幫我?我叫了又叫,泥古還是無動于衷。我沒有看到血,可我感到自己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那銳利的牙齒咬穿了我的手掌。
“泥古,泥古,我要死了……”
“瞎說,你還沒同它們見面呢。今夜的機會特別好……”
他后面還說了些什么我就聽不見了,因為我倒在地上暈過去了。
我醒來時,我看到上面那棵松樹的枝葉間有五輪明月。為什么是五輪明月?
“這就是它們,一共五匹,你害不害怕?它們總在一起,從不分開。”泥古在說話。
我看不見泥古,也看不見狼?;蛟S上空的明月就是狼?“一、二、三、四、五!多么離奇??!”我喊了出來。
“雞仔!雞仔!瞧它們多么喜歡你!”
泥古在用力地扶我起來。我的全身軟綿綿的,覺得自己散成了好多小塊。我在說話,但我的聲音消失了,我知道我的嘴在動,可這也算說話嗎?
“雞仔,”泥古湊到我耳邊說,“它們在松樹間,你不是已經看見它們了嗎?你要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不是幻覺,這是真的。”
他又說了些什么,他的聲音變得悲傷起來。我只聽見了一句:“你要相信這是真的。”
當我再次凝視那五輪明月時,我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慢慢地恢復知覺,那些麻木的小塊正在聚合成整體,一個音節(jié)從我嘴里沖出來:“吧!”
我被泥古從地上拉起來了。泥古說我們已經同那五匹狼告別過了,現(xiàn)在可以回家了。他還說它們只是短暫地離開一下。我問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說:“我和奶奶住在這里,它們能走多遠?”
“泥古,我要和你們一起生活!”
“好呀好呀,雞仔!你還在來這里的路上我就知道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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