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收錄了茅野裕城子的《韓素音的月亮》《蝙蝠》《淡交》《西安的石榴》四部中篇小說。《韓素音的月亮》的主人公園子是那種所謂飽餐發(fā)達資本主義社會最香甜部分、滿足于快樂消費的女性,在一個“藝術家沙龍”上,一位對她一見鐘情的導演約她相會,后來兩個語言不通的人經過陰差陽錯的筆談,成了床上朋友。后來園子敏銳地嗅出超越了人種、國界的愛情和身份認同的相克。最后園子和導演分手,但同時決意留在北京,果敢地開始了尋求再生契機的行動?!厄稹泛汀兜弧孵r活地傳達了移住東京和紐約的“少數民族”心情的一端,越過國境之后的青年面臨著認同危機。茅野裕城子的小說敘述的大都是年輕女性的跨國愛情故事,其中涉及不同文化間的誤讀和溝通、遭遇他者和自我認同等問題,但作者本人卻很少對其間的意義進行探究,甚或可以說她是在有意地消解意義,尤其是本次收錄的她的近作《西安的石榴》,這種傾向越發(fā)明顯。
作者:茅野裕城子,1955年出生于東京世田谷區(qū)。曾就讀于青山學院大學法國文學系,研究天主教作家。畢業(yè)后,周游南、北美洲和歐洲,開始寫旅行隨筆等作品。1992年開始關注中國,曾在北京大學學習漢語和中國現代文學。1995年以《韓素音的月亮》獲《昴》雜志文學獎。代表作有《韓素音的月亮》《大陸游民》《蝙蝠》《淡交》和《惟一的芒果》等。
譯者:王中忱,1954年7月出生于吉林省農安縣,先后畢業(yè)于東北師范大學中文系、日本大阪外國語大學地域文化研究科,語言文化學碩士;現為清華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教授,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中國現代文學、東亞近現代文化交流史。近年主要學術著作有《越界與想象——20世紀中國日本文學比較研究論集》《走讀集——中國與日本之間:文學散札》《作為事件的文學與歷史敘述》等;編著有《外國文學基礎》《北?東北アジア地域交流史》《重審現代主義》等。曾參與編注《茅盾全集》《丁玲全集》,另有譯著《個人的體驗》(大江健三郎著)、《聽泉》(東山魁夷著)等。
譯者:金海曙,作家、編劇。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深度焦慮》、長篇小說《趙氏孤兒》;創(chuàng)作話劇《趙氏孤兒》《武則天》及影視劇《狐步諜影》《父親的身份》;譯著有川端康成創(chuàng)作回憶錄《獨影自命》及長篇小說《淺草紅團》等。
譯者:周穎,女,1987年生,浙江杭州人,清華大學文學博士,國際日本文化研究中心、多倫多大學東亞系訪問學者,主要從事日本文學譯介與研究。
韓素音的月亮 001
淡交 047
蝙蝠 071
西安的石榴 109
附錄 日本文學越境中國的時候——茅野裕城子論 125
譯后記 141
序言 身體的力量
劉震云
日本作家茅野裕城子的中篇小說集《韓素音的月亮》,1998年曾在中國出版過,時隔21年,再度出版,證明出版社判定,事到如今,這些小說,還會受到中國讀者的歡迎;這些小說,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
21年間,世界發(fā)生了許多變化。最大的變化是,人類的交流手段已到5G;永遠不變的是人性。
文學的一大功能,是記錄同時代生活的痕跡。有了《紅樓夢》,我們知道中國的清朝人是如何喝水、吃飯、戀愛到生孩子的;有了《源氏物語》和《哈姆雷特》,我們知道日本的平安時代和丹麥12世紀的人的行為和思維。茅野裕城子的《韓素音的月亮》,寫到20世紀七八十年代北京的生活,那時最快捷的通訊方式是BB機和傳真機;茅野裕城子在文中還提到當時的流行動詞是“打”,打開水、打飯、打字、打車,或打別的。“打”這個詞很暴力,但轉身變?yōu)槿粘5亩喙δ軇釉~,用到生活的各個角落,也反映一個民族的消化能力。正如“民國”時代和之前的時代,“死鬼”“挨千刀的”,是老婆對丈夫的日常稱謂。多么經得起摔打的民族,才能把仇恨的詞語,用到她最親近的人身上啊。
文學更重要的功能,是記錄同時代人對待世界的態(tài)度。其中,對性的態(tài)度,最能反映這個民族愛和恨的立場。除了性,還有食物。食色,性也。本來,食物為延續(xù)自己,性為延續(xù)后代;當人類的食物和性有足夠的剩余價值時,它們又剝離出單純的享樂和娛樂功能。當這種功能出現在不同民族的男女身上,他們之間會發(fā)生什么碰撞呢?這是這本小說集饒有興趣所探討的。
書中共有四篇小說:《韓素音的月亮》《淡交》《蝙蝠》《西安的石榴》。四篇小說中的人物,民族不同,從小生活的國度不同,因為偶然的因素相遇,或在北京,或在東京,或在紐約;但有一點相同,他們剛見面不久,甚至頭一次見面,甚至言語都不通,馬上發(fā)生了肉體關系。在情感和思想熟悉之前,身體率先熟悉起來了。你可以理解成身體開放,但舊中國的包辦婚姻,一男一女,也是身體熟悉之后,感情和思想再逐漸見面的。世界轉了一圈,在不同名詞和習慣下又重合了。
“沒有任何手腕、計謀、籌劃、目的,白玉般的心地,很長一段時間里,專心致志地交媾?!薄嗝春猛郏瑫锏闹魅斯@么想。
“這是一個間隙?!泵┮霸3亲訉懙馈?p/>
同時她又寫到,性像石榴一樣,“這么麻煩的水果,沒法讓人產生吃它的心情?!?p/>
比這些重要的是,茅野裕城子在書中提出一個哲學觀念,時間和相知的關系。中國人說,有這幾件危險的事不能做: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周易?系辭下》),還有,交淺而言深……而茅野裕城子反其道而行之,相識多年未必相知,剛見面就能深入了解;用什么?用身體。她的意思是:這就是身體的力量,這就是物質和精神的關系。或許,我們在日常生活和哲學觀念上,恰恰把它們顛倒了。
這也是這本小說集的價值。
2019年4月,北京
茅野裕城子在書中提出一個哲學觀念,時間和相知的關系?!嘧R多年未必相知,剛見面就能深入了解;用什么?用身體。她的意思是:這就是身體的力量,這就是物質和精神的關系?;蛟S,我們在日常生活和哲學觀念上,恰恰把它們顛倒了。這也是這本小說集的價值。
——劉震云
已經離開北京的茅野專程趕來,莫言、余華、劉毅然、盧躍剛等作家都來參會。莫言最為鄭重其事,專門寫了發(fā)言稿,開頭就說:“茅野女士的小說,大概可以歸類到女性私人小說里去。20世紀90年代以來,這種樣式的小說很流行。好像還有一個響亮的口號:用身體寫作?!?p/>
——王中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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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野裕城子在書中提出一個哲學觀念,時間和相知的關系?!嘧R多年未必相知,剛見面就能深入了解;用什么?用身體。她的意思是:這就是身體的力量,這就是物質和精神的關系?;蛟S,我們在日常生活和哲學觀念上,恰恰把它們顛倒了。這也是這本小說集的價值。
——劉震云
已經離開北京的茅野專程趕來,莫言、余華、劉毅然、盧躍剛等作家都來參會。莫言最為鄭重其事,專門寫了發(fā)言稿,開頭就說:“茅野女士的小說,大概可以歸類到女性私人小說里去。20世紀90年代以來,這種樣式的小說很流行。好像還有一個響亮的口號:用身體寫作?!?p/>
——王中忱
韓素音的月亮
王中忱譯
語言不通……丑丑的字潦草地寫在了那張紙上,那男人微搖著頭,又繼續(xù)往下寫:心,然后又是一個字:急。心急,究竟是什么意思?語言不通,心,急,語言不通,心,急。語言不通,心,急。語言,要是顛倒過來,就是言語 ,啊,明白了,話語不通,心臟跳動加快。對,準是這意思,可能是這意思。也就是說,盡管話語無法溝通,心可是撲通撲通激動不已。要是巴西人,就會恬不知恥地死死盯住對方,說:我愛你 。變成中國話,就是這么一句呀!
啊,他是在勾引我呢。一個剛剛見面話語不通甚至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他就動心思寫字勾引?這么一想,不由得有些感動,自己也激動起來,心情真好。
園子品著味道濃烈的紅色雞尾酒,開始了今年的告白。我默默地聽著,白蘭地摻果汁。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這成了我的習慣,不管工作怎么忙,也不管男人怎么不滿,每年正月,我都要在東京等待園子從世界某地飄然歸來。這到底是為什么呢,我自己也不清楚,雖說在為數不多的幾個女友中,園子是很珍貴的存在,但其實也算不上特別親密,并且,園子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她也從來沒有要聽別人說話的意思。一年里,不過是她從意想不到的地方寄來幾張明信片,或者我去歐洲時見一面,然后便是正月的東京相會。僅此而已。可是,如果分別的日子稍微久了,我卻會強烈地渴望見到她。
姑且不說這些,對于女人的小小狡黠,我是非常敏感的,稍有察覺,甚至會把以前曾有的一些很少的交往也擱置起來。園子可能是屬于沒什么心計的,觀察了多少年,都沒看到,沒有。這可能因為她現在天涯孤旅,過著遺產繼承者的優(yōu)雅生活,但也不能說這是唯一的原因。園子一旦朝向一個什么目標(多數是男人)的時候,一切心計都會消失,而變成一個純粹的欲望體。但如果誰要因此以為她喜歡性行為,那我可以回答:絕非如此。性是方法,但絕不是她的目的。
記不清是哪年的正月了,在一個散發(fā)著八十年代氣味的地下酒吧,園子突然很高興地說:“真的,最近發(fā)現的,早泄的,有時居然感覺特別地好?!彼穆曇粼诒涞幕疑珘Ρ谏匣仨?,酒吧里為數不多的客人都看著我們??墒?,我們一點兒也不覺得羞恥。和園子談論性的時候,我們總是陷入錯覺,覺得是在嚴肅地討論別的,比如人生重大問題之類。在這種時候,園子的話斬釘截鐵,像筱田桃紅 ①說夏天的壁龕無須掛條幅而應直直地打上一道涼水一樣有說服力,所以,我并沒有認真考慮早泄好還是不好,就點頭回答:嗯,可能是這樣吧。而就在點頭的時候,一個念頭突然閃過:對于園子,大概我只是一個點頭稱是的存在吧。過上遺產繼承者的生活以后,園子以往的工作熱情頓然消失,又不想成立家庭,戀愛事件就成了她日常生活的全部內容;如果一定要我說喜歡和點頭肯定的是什么,可能就是園子的“女人味兒”吧。
可是呢,等到明白了一點兒簡單的會話之后,我愣了,原來在那個國度里并沒有那么浪漫。語言不通,心急,不過是說,話語不通,心里著急。從最初的最初,就感覺失誤……那個男人,肯定覺得我這個日本人,也可以說外國人吧,挺有意思的,搭個話怎么樣,就是這樣很一般的挑逗,我這個傻瓜,卻以為是一見鐘情,陷入熱戀了。當然了,如果說一句“這也是常有的事”,本來也可以收場,但這回卻難堪了。要是話語能溝通,一談就明白,這次是一句話也說不通,該怎么辦才好?
去年正月見面的時候,我還在巴黎住著呢,來東京不久就順道飄到北京去了。你見過金吧,沒見過?我的老朋友,韓國的朋友,多數都叫金,但我的這位金,可是一個古怪的家伙,為了研究什么陶瓷,住在北京,跑了很多城市。金邀我說,好久不見,怪想念的,來玩玩兒吧。我呢,想也沒想,就坐上了飛機。二月里,刮皮刮臉地冷,到處都噼噼啪啪閃著靜電的火花。在機場,呼吸到降雪之前的沉滯空氣,我已經后悔此行。但金戴著海獺帽子,正站在聚集著敲詐顧客的出租車的大廳里微笑著招手。我從口袋里掏出在成田機場買的沙拉油給她看,她非常幸福地大笑起來。
出租車奔馳在暮靄朦朧狹細的田間小道上,可以看到遠處的羊群、令人感覺寂寞的路。咱倆那次不是從巴黎去柏林了嗎,回來的時候,飛機降落在戴高樂機場,本來是熟悉的風景,但那時卻讓人感到特別清寂,所以我固執(zhí)地說,這是旅途中德國的一個什么城市。還記得吧。眼前的風景就跟那時候一樣,冬日里一片冷清的農地,很難相信這是一個國家首都的機場。沒有一點兒亞洲氣氛。
金的住處,在學校里邊。在中國,好多人都住在校園里。在學校工作,下班了,就回到校園里的宿舍。有的人,從戀愛、性交,個人的私生活,甚至一直到死,都在一個單位完結。夠無聊的了吧。并且不光是學校,大多數工作機構都是這制度。不過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像我這樣討厭學校沒過過集體生活的人,想象一下校園里有那么多人性交,覺得挺不道德的,嘿嘿嘿。
到了金的學校,天已經全黑了。我說要住賓館,金說,算了算了,住學校招待所,可有意思了,硬把我領到她住的一座舊樓房。哎,晚飯,去食堂吃吧。金用力扯著我的手,仍然戴著海獺皮的帽子,在黑影里走在前頭。金的帽子沒準是貂皮的,在黑暗中閃著光亮。為了那些什么陶瓷,金首先要學習中國語,就從東京遷到北京。她在東京住了十多年,但要說她的日語因此就很流利,卻滿不是那么回事兒。很簡單的單詞,她會滿不在乎地說錯。特別可愛。金的日語的語調,滿載著她在日本生活的一切。就是這個金現在在學中國語。她最初說中國話,肯定也和她的日語一樣吧。
據金說,她的學校使用的舊課本里,一些自己一生中從未使用的詞語,如同志、宿舍、食堂、飯票、水房等,好像都有非常重要的意義。比如說“打”這個字吧,當動詞用,有很多意思。咱們現在一起去吃飯,就叫打飯,一會兒順道去那個排著熱水龍頭的小房子往暖水瓶里灌熱水,那呀,叫打開水。哎,對了,開水,就是熱水??墒情_頭我可不知道,還想,把水打開怎么就是熱水了呢。金一邊走一邊喋喋不休地說。怪不得她提著暖水瓶呢。但是,為啥不在自己的房間里燒熱水呢?我跟在金的后面,內心暗問。沒有路燈,漆黑的校園中央大路,讓人覺得怪怪的。路上的人多得摩肩接踵,在暗影里愉快地喊著笑著一起去“打飯”。他們說的話,語調都蹦蹦跳跳的,語尾部分使勁地向上跳。哎,金,那些人說的不是中國話呀,一跳一跳的,好像要跳回到拉丁語國家去。
是呀,這里是培養(yǎng)少數民族干部的學校,學生大都不是漢族,有西藏的,內蒙古的,從新疆來的特別多。語尾毫不用勁就挑到高八度的,那準是說維吾爾語的孩子。少數民族,翻譯成英語,這里的人們,不說MINORITY,而是說NATIONALITY ①。
可是讓我吃驚的,還不止這些呢。金繼續(xù)說,這個學校中國語的第一課,是關于中國五十多個少數民族的介紹。其中的一個,竟然是朝鮮族。你看,按這個國家的概念,我也成了少數民族出身了……這一驚可吃得不小,和在日本、美國的體驗完全不同。金使勁地向我介紹。
穿過維吾爾族食堂和回族食堂,就是朝鮮族食堂,金在那里用母語點了菜,于是端來一碗辣白菜加炒飯。熱乎乎辣酥酥,特別好吃。明天,有個中國人,具體是誰,不太清楚,舉辦一個什么“藝術家沙龍”,咱們順便去看看。金夾起一片不知什么肉片,一邊說。金的精神頭兒很足。
附帶說一下,所有來食堂的人,都把暖水瓶放在了地上。為什么呢,因為飯后要灌滿熱水帶回房間。關于熱水的看法,也被改變了呀。以前我毫不懷疑,世界上所有的人早上擦拭睡眼起來后,首先要往壺里灌滿水,然后點著燃氣。到這兒頭一回聽說,每個房間里并沒有燃氣,人們是用晚上帶回來的熱水來喝起床茶。不過,這說法也不過是金的臆測。其實,人們是在入寢之前,往熱水里兌上涼水,用來洗臉洗腳。沒人像金那樣,早起不喝咖啡就不能活。又不是老爺爺,不需要早上起來就喝茶。把熱水倒在洋瓷盆里,用來擦洗身子,然后潑到水泥地上,在這個極其干燥的地方,這樣可以保護皮膚,可以說是一石二鳥。這是好久以后,一位英語很好的女孩子教給我的生存方法。后來呢,暮色里抱著兩個暖水瓶打開水的男子的高大背影,曾讓我停住腳步,呆呆凝望著出神,真有味兒。
第二天,金戴上帽子,沒錯,是貂皮,又披上俄式大衣,叫住路上的出租車,給司機看了看寫著中國朋友地址的字條。以前你想在街上隨時叫到出租車,那幾乎不可能,現在的進步可真夠大的了。金非常滿足。拉達牌,什么地方產的車?不知道,東歐吧,或者是俄羅斯。那也夠破舊的了。這鐵格子是什么,好像被裝進豬籠子里頭了。你呀,太奢侈了,這種出租已經算高級的了,我還坐過被叫作面包的天津大發(fā)牌箱型車呢,像坐馬車一樣搖搖晃晃。已經一半兒中國化了的金批判我說。隔開司機和后面座位的鐵格子的前方,是淤積著淺墨色的沉滯的天空。那是供應許多家庭暖氣的煤炭燃燒的結果。偶爾有光線照射下來,空氣里,確實可以看到有損健康的物質在飄游閃爍。
乍一看,覺得這里的街道和東柏林極其相似,那些集體住宅簡直像是同一個人建造出來的。設計絕對缺少個性,但奇怪的是那外觀也說不上整整齊齊,清掃起來將大不容易。此外還有一些高聳林立看上去經受不住地震的新樓群。出租車靠近其中的一座樓房,在一個像小學生習字似的用紅漆隨意寫著“三單元”的門口,出租車停住。
這座樓的半地下室,是一位建筑師的工作室。穿過兩邊排列著一些房間的回廊,終于到了我們的目的地沙龍……本來還是上午,室內卻很黯淡,點著一個電燈泡。人們正圍著一個長方形大木桌在討論什么很嚴肅的問題。哎,你看,可能走錯地方了……金對我小聲說。但還沒等想好該怎么辦,我們已經被介紹給了金的朋友們。金是韓國的裝置藝術家(這大致不錯),而年輕時候寫過幾首詩的我,則成了了不起的日本詩人。是呀,昨天金是說去參加“藝術家沙龍”的呀。自稱是藝術家,開沙龍,按常規(guī)說起來都是很讓人害羞的事兒。這就是這里的國情嗎?還是……我凝神一看,果然有,黑色的高衣領,長長的頭發(fā),梳著二十多年前的那種讓人倍覺親切的中分頭型,那準是個畫家。在他身旁,一位頭發(fā)蓬亂臉色難看什么也不能決定的老人,可能正在談中國藝術的未來。而謹慎地坐在后面的那個平頭,像是個雜志編輯,沒準也是個作家。橫頭那個學生衫,是個青年詩人?
哎,不知怎的,這房間很像是秘密地下室,真有意思。只要用日語,說什么都沒關系。金說,她也在用好奇的目光觀察這里的情形。人都干巴巴的,桌子上擺得很漂亮的水果點心也澀了吧唧。中國的老電影里,給灶王爺的供品,不就是這么擺的嗎?凝神望著那些供品般的橘子、西瓜和供品四周的瓜子、不會好吃的餅干,突然撞上了桌對面一個男人直直盯過來的目光。毫無顧忌,直直的目光。被人盯了,就盯過去,放出絕不輸于對方的能量回報。這不是誰教的,這應該是女人最自然的本能動作吧。這樣做的時候,覺得是在使用自己作為女人的最善良的成分,精神變得特健康。住在歐洲所以心情好,我想,可能因為那里的視線主要是由男性女性相對而構成的。而現在的日本讓人感到窒息,則是因為視線里總摻和別的因素。工作干得來干不來呀,心眼轉得快不快呀,這些對我來說本來微不足道,但在東京,沒誰會同意我的這些落后于時代的想法。
那男人的視線很強烈,有的部分卻很陰暗,但最有特色的是其中的男人味兒。
糊糊涂涂當中,不知為什么,金突然陷入非發(fā)言不可的境地。今天會議的主題是“藝術家在中國新興建筑中應發(fā)揮的作用”,金身旁的朋友用英語催促她就這個問題發(fā)表看法。無法推托,她以不亞于任何大學者的穩(wěn)重,大言不慚地談起城市規(guī)劃的重要性。我聽著,同時提心吊膽,擔心輪到我的班。運氣還好,到了吃中午飯的時候。
很多很多的菜,還有溫涂涂的啤酒,烈性白酒,都搬到了桌子上。人們一邊吃一邊熱烈地交談。在東京參加聚會,貪婪地伸手夾菜是不禮貌的,可在這兒,完全無須那么想。金不知消失到哪兒去了,我轉來轉去茫然失措,這時,剛才的那個男人從身后遞過一個橘子。臉上浮現的微笑流露出對自己行為的羞澀,他把橘子放在了我的手里。
我偏過頭去說謝謝,又用自己知道的一點兒外語問,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沒有反應,難道是故意開玩笑作弄人?我用英語問站在身旁的金的朋友,那男人用中國語向金的朋友回答,說自己是舞臺導演,只會一點兒俄語。然后向我苦笑。我也對金的朋友說,我是到金這里來玩兒的旅行者,昨天有生以來第一次踏上中國大陸,中國話一句也不會。說完,我也做出為難的表情給那男人看。住到什么時候呢?男人問金的朋友。過幾天就回巴黎。我回答。又不是談生意做買賣,卻要通過翻譯對話,讓人覺得怪怪的,挺不自然的。這時,金的朋友不知聽到了誰的招呼,說了一聲對不起,就走過去了。
突然,有生以來從未經歷過的沉默,沉重地在一對互不了解的男女之間彌漫開來。一瞬一瞬都那么漫長。這時,那男人不知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我的露在開士米套裝袖口外的手腕,走向沒人的走廊,把我領到一個小屋子,取過筆和紙,寫下了丑丑的潦草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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