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奇特的書
黃燦然
我留意斯賓諾莎，是多年前讀杜蘭特那本通俗而精彩的《哲學(xué)的故事》。中外哲學(xué)家有不少是我感興趣的，但我發(fā)現(xiàn)斯賓諾莎最吸引我，因為他似乎可解決我的問題。我的問題是:對世界、人生、藝術(shù)，我已摸出一套自己的看法，只是，這套看法尚有一些模糊之處，尤其是世界的真相與人生的真相和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尚有一些不明朗之處。甚至可以大膽地說，這方面我其實也已有了看法，只是尚未有一個專門探討這個關(guān)系的人來給我痛痛快快、通通透透地闡釋一番，以使我更確信和堅定自己的看法。而杜蘭特筆下的斯賓諾莎似乎就是我要找的人。
但是，買來斯賓諾莎的《倫理學(xué)》、《書信集》和《簡論上帝、人及其幸福》，我卻讀不出所以然來。除了《簡論上帝、人及其幸福》完整地讀過之外，前兩本書都沒興趣讀下去。原因是斯賓諾莎用幾何學(xué)來論證他的基本觀點，而我對數(shù)學(xué)一竅不通。盡管如此，斯賓諾莎始終是我覺得必須去深入了解的哲學(xué)家。不久前在舊書店見到英人萊昂·羅斯著的《斯賓諾莎》便立即買下來。此書雖是山東人民出版社出版，來頭卻不小，是中國社科院哲學(xué)研究所與西方哲學(xué)史研究所合編的《西方哲學(xué)研究翻譯叢書》中的一種。
原來，我的經(jīng)歷并非偶然。羅斯開頭就引用翻譯過斯賓諾莎著作的英國小說家喬治·艾略特的話說：“人們需要的不是斯賓諾莎著作的翻譯，而是對他生平和體系的恰如其分的評價。在一個人把他的拉丁文著作忠實地翻譯成英文之后，他會感到還有一個更加困難的使讀者了解其意義的過程……對那些讀過斯賓諾莎寫的原文的人來說，對他的風(fēng)格所產(chǎn)生的興趣就像從與一個具有非凡才能的人的交談中所產(chǎn)生的興趣一樣。這個人隱居獨處，用發(fā)自肺腑的語言不加雕琢地道出整個世界在說些什么。但是，一個譯本卻很難引起這種興趣?！?
羅斯這本書的奇特——對我而言是偉大——之處，是他一邊恰如其分地評價斯賓諾莎的生平和體系，一邊大段大段地引用斯賓諾莎原著的譯文。羅斯占有的材料非常豐富，其剪裁功夫尤其了得，薄薄二百余頁的著作，就完整、扎實地呈現(xiàn)斯賓諾莎的哲學(xué)世界和核心內(nèi)容。引文占了多少呢？我沒有計算，恐怕有三分之二吧。如此大膽，如此卓越！其余是穿針引線，而他在這方面所費的苦心，相信不亞于兩三部專著。總之，無論是羅斯恰如其分的評價，還是大段引用斯賓諾莎原文，我都讀得心里發(fā)顫。我每天讀幾頁，如捧圣經(jīng)。似乎每句話都應(yīng)劃著重線，還得再加圈加點。
斯賓諾莎的哲學(xué)體系，我想大概就是人類的智力所能窮盡的有關(guān)世界和人生的真相的最透徹分析，一些地方與其他哲學(xué)和宗教思想例如佛理頗有相通之處，但勝在更完整、更客觀，去除神秘感。佛是渡人救人，破人迷思，斯賓諾莎則是直接把人送進分析器里去看清自己是什么。他從非人的角度來看待自然，復(fù)從自然的角度把人非人化，如同羅斯引用威廉·詹姆士的話：“我們在宇宙里就像狗和貓在我們書房里，它們看書和聽談話，但完全沒有弄明白其意義。”成熟或理性的人都知道，我們常會遇到一些混亂的人，他們往往極端情緒化，囿于一己的偏狹。而從斯賓諾莎的角度看，整個人類都是這樣的偏狹者。同樣的，我們所謂的人生哲學(xué)，也都是把人置于中心。這種哲學(xué)，也跟那種個人偏狹如出一轍，不管看得多么透徹。當(dāng)然，作為一個人，斯賓諾莎不能不正視人生在世的意義。他是有答案的，且破解了我剩余的疑惑，但他的答案所展示的想象力，直穿九霄，不是我在紙上用幾個字可以描述的。
斯賓諾莎給予我的另一大解惑，是充分地論述神與自然一體。我一直認為，沒有一個人格化的上帝或神，上帝或神就是大自然，但這大自然，其威力與宗教上的神或上帝是一樣的，甚至更猛烈也更溫柔。引用羅斯引用的一句話說就是，神是“世界的住處”，雖然“世界不是它(神)的住處”。我覺得宗教不是真理本身，而是真理的隱喻，宗教典籍則如同真理的寓言。不言而喻，斯賓諾莎的哲學(xué)，成了泛神論——它肯定神的存在，卻也冒犯了宗教，因為宗教的神是人格化的。
斯賓諾莎認為宗教基本上是迷信。神即自然，是一種實質(zhì)，人是神的樣態(tài)，是神無限延伸的一部分。人必須認識自然也即認識神，才能認識自己，最終達至對神的理智的愛。人的痛苦在于人有激情，有煩惱。這痛苦源自人不認識自然，也不認識自己。打一個不是十分貼切的比方：文學(xué)是神，人生是自然，文學(xué)被當(dāng)作崇拜和迷信對象。但理性地講，文學(xué)即是人生，文學(xué)創(chuàng)作、體裁、技巧、方法、欣賞、趣味以至任何文字，任何文學(xué)爭論、聚會、閑聊，都只是人生也即文學(xué)的屬性和延伸，其中有各種激情和煩惱。只有一方面認識并避免這些外在性的激情和煩惱，另一方面在遇到這些激情和煩惱時知道它們是必然會有的，因而不被它們帶著走，或抓住它們不放，或與它們糾纏，而是讓它們從你眼前、心上、腦中自自然然地經(jīng)過，這樣才能與文學(xué)或人生的本質(zhì)保持一致或保持接近。在實際做人方面，斯賓諾莎不僅提出生活節(jié)制、減少欲望，而且身體力行。他可以說是最言行一致的哲學(xué)家，物質(zhì)需要以足夠糊口為上限。斯賓諾莎在這些方面的實踐頗像斯多葛派，也頗像佛教徒。
讀了羅斯這本書，下一步讀斯賓諾莎的著作，就是順水推舟而已。同樣令人感佩的是，譯者譚鑫田和傅有德為羅斯這本書寫的中譯本序，亦是清楚扼要——它之于羅斯這本書，如同羅斯這本書之于斯賓諾莎的著作。
最后，順便也是隨便摘引兩段斯賓諾莎的話：“真正的快樂和幸福僅僅在于享受善的東西，而不在于自負只有他一個人享受它；那種因為他享受到別人享受不到的好處，因而認為自己幸福的人，不知道真正的幸福是什么?！薄靶腋２皇菍φ?dāng)生活的報答，而是正當(dāng)生活本身；并不是因為我們克制自己的欲望，我們才享有幸福，而是因為我們享有幸福，所以我們才能夠克制欲望?！边@樣富于啟迪的文字，在斯賓諾莎的體系內(nèi)僅是滄海一粟而已?；蛘呶銓幷f，這樣的灼見若算得上是兩股清泉，則斯賓諾莎的整個體系就是一個宇宙，并且是比我們所知更浩瀚的宇宙。
以上文字，是由我?guī)啄昵皟善劶八官e諾莎的小文章重組而成的。而重組這篇文章，是因為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要再版羅斯的《斯賓諾莎》，而編輯知道我喜歡這本書，就來聯(lián)系我，希望我能把我的文章作為推薦這本書的序言。我第一個反應(yīng)是：我哪里有資格推薦這本書！繼而想，出版社這樣做，無非是想為這本書多爭取一些讀者罷了。再說，前不久我曾在書店看到《西方哲學(xué)研究翻譯叢書》里的一些書再版了，但里面沒有《斯賓諾莎》，我想：也許是考慮到《斯賓諾莎》沒有銷路吧。現(xiàn)在有出版社愿意再版，實在難能可貴。而如果我這篇羞煞人的文章能為這本好書的繼續(xù)流傳起到些許的作用，我應(yīng)該感到榮幸。
2017年11月21日
